一位母亲
今天在门诊遇到了一位来自陕西的女性患者，32岁，患的是强直性脊椎炎伴发的葡萄膜炎。患者于去年8月份在我院门诊第一次就诊，当时已怀孕6个月，检查发现患者左眼严重睫状充血，角膜后有大量沉着物（俗称KP），前房有大量炎症细胞和纤维素性渗出物，虹膜已大部分后粘连。当地医院医生建议给患者全身使用糖皮质激素和局部使用扩瞳剂和糖皮质激素点眼剂。患者因顾虑用药对胎儿的影响，辗转千里来到重庆找我诊治。
根据患者当时的检查情况，我建议给患者短期使用小剂量糖皮质激素，局部使用激素点眼剂和扩瞳剂，并反复给患者及其丈夫解释，使用小剂量激素一般不会对胎儿发生影响。但患者一遍一遍哀求我不要使用激素，不要对胎儿造成哪怕是一点点的危害，因为她结婚已将近10年，以前曾怀孕一次，但意外流产了，这次好不容易才怀孕，她宁愿自己眼睛受到损害也不愿使胎儿受到影响。
看着她闪着泪花通红的眼睛，我一时无语，多么可爱的母亲！多么伟大的母亲！从孩子生命孕育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用她的爱、她的全部在呵护着这个小生命，为了不使这个小生命受到伤害，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健康、自己的眼睛。面对着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我能做的就是反复交代让其好好使用点眼剂，避免出现虹膜后粘连和继发性青光眼等并发症，还有，那就是一位医生深深的祝福……
这次前来复诊，患者告诉我，前段时间她顺利产下一男孩，儿子发育完好，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当谈到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神马上暗了下来。她告诉我，在临产前，她的眼病又复发了一次，眼红痛得非常厉害，为了使这个小生命完好无损地来到世界上，她选择了放弃治疗，待到产后，她发现患眼已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我为患者检查时，发现患眼的虹膜已经完全后粘连，虹膜高度膨隆，已有90%的范围与周边角膜粘连在一起，眼压高达50mmHg以上，并发性白内障已形成，视力仅有光感，但定位不良（表明视神经已受到严重损害）。
检查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告诉她，这只眼睛的视力已无法挽救了。我看到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那发白的眼中（角膜已混浊发白）落下，瞬间我又惊讶地看到，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健眼又露出了幸福的光芒，惋惜但又满足地告诉我，教授，我儿子毫发无损健康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已满足了，失去一个眼睛，值！
在我感叹崇拜这位母亲伟大之际，她又说出了一句更让我终生难忘的话：教授，您要帮我保护好这只健康的眼睛，我不想因我失明而影响和拖累我的儿子。
无语，还是无语，再富有内涵、再华丽的语言赞叹母性的伟大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当时最希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等她儿子长大懂事的时候告诉他，你的母亲为了你失去了一只眼睛，也同时为了你，她不愿再失去第二只眼睛。我不知道这位儿子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如果世人都从中感悟到一点什么，还会出现儿女遗弃父母慢待父母的事情么？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面对这位母亲，我越来越懂得这句诗的含意。在临床诊疗过程中，我也经常看到一些年轻人扶着白发苍苍的母亲、父亲，或是步履蹒跚拄着拐杖的母亲、父亲，不远千里来到重庆请我诊治疾病。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千年中华民族孝敬父母的美德，也看到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根脉所在。但也有令人遗憾，甚至让人心寒的时候。这里再叙述我在门诊时遇到的一位患葡萄膜炎的母亲。
那是3年前的一个秋天，一位老太太从湖北前来重庆找我治病。
老人已近70岁，体型发胖，有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等多种全身性疾病，行动已不大方便。老人的穿着还是相当讲究的，一看即是来自生活富裕的家庭，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一起陪老人看病，儿子、儿媳的穿着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人。
老人告诉我，2个月前突然出现头痛，3天后出现双眼红、视物模糊，数天后视力下降至0.05，同时还出现耳鸣、听力下降、脱发。
在当地医院治疗1个月无好转，后经多位眼科医生推荐前来重庆找我诊治。
问过病史检查完眼睛后，我确认老人患的是Vogt——小柳原田综合征，它是葡萄膜炎中的一种类型，多发于我国、日本以及美国印第人等。疾病来势凶猛，若得不到及时治疗，病情往往反复发作，最后导致失明，在以往，它通常被认为是不可治愈的疾病。经过我们20多年的研究发现，早期及时正确治疗可阻止疾病发展，并能彻底治愈治病，实际上我们已治愈了数以千计来自全国各地的这样的患者。
在确诊后，我告诉老人及她的儿子，所患疾病是一严重的葡萄膜炎，目前尚有严重的视网膜脱离，不及时治疗恐有终生失明的危险。因老人年事已高且有多种全身性疾病，治疗所用激素和其他免疫抑制剂都可能引起很多副作用，甚至有可能引起生命危险。为了治疗安全起见，建议老人住院治疗，以便及时观察，避免出现明显的药物副作用。
老人的儿子告诉我，他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工作很忙，他没时间陪他母亲住在重庆，不管花多少钱都没问题，要开好药、贵药。
我告诉他贵药不一定有用，关键在对症，最重要的是要经过数天治疗观察找到一种既对老人眼病有效又不至于引起严重副作用的治疗方案。
听完我的解释，这位儿子为难地摇了摇头。为了能让老人有好的治疗效果，我进一步向他解释：你可以先回去忙你工作，让你爱人陪老人住院一周即可。我可根据用药反应为她调整剂量后让其带药回去治疗，现在治疗可以获得很好治疗效果，如果错过治疗时机，花再多的钱和时间可能都难以挽救视力。
他儿子告诉我，他是独生子，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即去世了。为了抚养他成人，他母亲自此未再嫁人，在农村土地里刨食供给他上大学。他现在已是一个副处级干部，眼下组织上正在考察提拔他为正处级干部一事。在这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差错，他一定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不要让他母亲失望。
说到这里，我看到他母亲脸上出现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嚅动了几下嘴唇未发出任何声音。
看到这一幕，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你的母亲为了你终生守寡，为了供给你上大学，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仅仅为了自己升官，就置母亲的眼睛于不顾，你配当干部吗？当你母亲双眼失明后，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医生职业的理性很快冷却我心中的无名之火，面对着这位干部模样神情木然的儿子，我心中涌出的更多的是无奈和惆怅；看着神情黯然的老太太，我心中升起的是怜悯和惋惜。为了能给这位老太太尽量挽救视力，我为她开了小剂量糖皮质激素，未敢使用其他免疫抑制剂，让她回去后一定要定期检测血压、血糖和肝肾功能，并一再嘱咐他儿子1个月后要复诊，尽可能为老太太挽救视力。
不幸的是，这位儿子于3个月后才带他母亲前来复诊，理由还是工作忙，工作离不开他。我为老人检查双眼，发现双眼已无光感、完全失明了，双眼视网膜高度脱离，我无奈地告诉老人和他儿子，老人的眼病已经不需要治疗了（她的视力已无法挽救了），你从此可以安心工作了……。
听完我的话，他那儿子显得双眼目光呆滞，半天说不出话来，同时，老人身子猛然抽了一下，两行眼泪掉落下来……
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脑海中，时过3年仍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仍对老人错失治疗时机而失明表示出极大的惋惜，同时深深地思考着这位儿子行为更深层的社会原因。社会竞争压力的增大、价值观的改变，使我们遇到了新的课题，我们日益虚弱年迈的父母，他们不仅仅需要儿女给提供优越的生活条件，可能更需要我们多抽点时间陪陪他们，为他们洗洗脚、擦擦背、剪剪指甲，在他们口渴时递上一杯热茶，饥饿时端上一碗热汤面，生病时能够静静地守候在床前。再优越的生活条件都是物质层面的，而你陪伴的时间和你的嘘寒问暖则是精神层面的，是有温度的，可以温暖年迈父母孤独的心灵！
善待父母吧，因为那是你的责任，是你应尽的义务！赶快孝敬父母吧，因为这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稍有差池，你可能永远后悔莫及！
另一位母亲
写了一位为了避免胎儿受损而在患葡萄膜炎之后拒绝用药的母亲，我想到了5年前我刚来到重庆时遇到的另一位母亲，几年来这位母亲的形象一直在脑海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永久记忆。
那是在汶川大地震后两个月的一个早上，一位40多岁、面容憔悴但仍透露着干练、刚毅和睿智的母亲，从贵州带着他22岁的儿子前来我的门诊求治。儿子患双眼葡萄膜炎已经1个多月，辗转当地数家医院诊治，双眼病情一直未得到控制，视力仍然在不断下降，经当地医院医生推荐前来我院就诊。
在为她儿子检查完双眼之后，发现他所患的葡萄膜炎不是一般的类型，可能系梅毒感染所致。当时让患者进行梅毒血清学检查和抗HIV抗体（确定艾滋病毒感染的血清学检查），检查结果不幸被我言中，患者确实患的是梅毒性葡萄膜炎，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同时感染了艾滋病毒。听到这一消息后，这位母亲顿时精神崩溃，失声痛哭……
经过详细询问病史，患者讲述了他感染的过程：在6月份的毕业狂欢晚会上，他们几位同学喝得烂醉，然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半个月后出现发热、皮疹，随后出现双眼前黑影，视力下降，虽然经过糖皮质激素等药物治疗，仍无任何疗效。
经过询问，这位母亲把她和她儿子的故事告诉了我。他们生活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当地的青山绿水使得这位母亲在18岁时出落成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高中毕业后进入一家工厂成了一名工人。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定了在当地税务局工作的一位小伙子结婚，婚后2年生下了这个宝贝儿子。待到儿子1岁多时，其丈夫不幸死于一次车祸。祸不单行，工厂因为经营不善没过多久而倒闭。这位母亲擦干了眼泪，独自承担起了抚养儿子漫长而又艰难的任务。
看到自己儿子一天天长大，她内心充满了希望。这期间她当过月嫂、钟点工、医院的护工。有人劝她再找一个人结婚，不要太辛苦了，但她因担心继父对儿子不好，多次打消了再嫁的念头。把儿子抚养成人、培养成才的信念支撑着她一路走来，多少次为儿子筹集学费她日夜辛劳，多少次看到儿子在学校得到的奖状她喜极而泣。在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他与儿子相拥而泣、而笑，母子俩竟一夜没有合眼。
为了给儿子筹集上大学的费用，她东拼西借，为了让儿子不因生活寒酸被别人嘲笑，她竟数次偷着去医院卖血，为儿子买了时尚的衣服和生活用品。生活的磨难使这位母亲过早地有了白发，脸上出现了皱纹。但儿子始终是她的骄傲，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使这位母亲显得自信而又有活力。街坊邻居也为她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而感到高兴。
儿子大学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这位母亲在一位远房亲戚的帮助下，为儿子在省城贵阳谋到一份工作。一切来得都是那么自然，一切来得又是那么艰难，母亲显得高兴而又惆怅。高兴的是，儿子马上就要工作，可以自食其力，再也不需要母亲日夜操劳为他积攒学费了。在邻居街坊眼中，她有个争气的儿子，她是一位成功的母亲，她的汗水没有白流，所受的艰难困苦得到了回报。惆怅的是，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当年的小鸟已经羽翼丰满，将要拥有自己的事业和天地，就要展翅高飞了。
随着新生活的开始，她多少有些失落，越发感觉到自己也应该换一种生活方式为自己活一下了。恰在这时，她遇到了一位年轻时就钟情于她，后来上了大学并在外地工作的男士。他告诉她，他的夫人已去世多年，他也早已听说了她的不幸故事，因为心中一直想着她，而推掉了别人介绍的多个女性。
她也记起来了，在儿子上大学时她多次收到一位没有署具真实姓名的人的汇款。他思念着她，仍然记着她的青春美丽，仍欣赏她现在隐藏在皱纹里那种自信、幸福和成熟；她感激着他，感激他对自己这么多年的一往情深，感激他对自己最困难时的无私帮助。
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都感受到了对方心跳的加快，都读出了对方眼睛中所表达的爱慕和眷恋。两人商定好在儿子参加工作的那一天告诉他，他的母亲将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一种为自己活的生活，一种不要总是让儿子担心和照顾的生活。
儿子的一时糊涂，落下了难以启齿的病痛。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母亲承受着她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就在这时，这位母亲瘦弱的身躯突然跪倒在我的面前：“教授，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我在惊愕中看着这位母亲的眼睛，心里经历着从未有的震撼：那是一个从心底发出的绝望眼神，那是一个极具摄人心魄、极度惊恐的眼神！我相信，在你看到这一表情和眼神时，都会体会到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
这位母亲反复央求我，一定要把儿子的病治好！我强打精神扶起她，让她坐下来，缓慢而像是表决心一样告诉她，让她放心，梅毒性葡萄膜炎通过药物治疗可以得到控制，视力可以得到恢复，但艾滋病毒感染目前确实还没有根除的方法，一般在病毒感染后8～10年才会出现症状，也可能到那时已经研制出新的药物和治疗方法。
这位母亲反复询问我，艾滋病发病会出现什么，我也反复避重就轻地告诉她会出现的一些临床表现。最后，她也可能理解了这个病的最终结局，喃喃地说：“教授，请你给我儿子先控制梅毒吧，待控制后我就带他到一个深山老林中安居下来，一直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里度过我和我儿子的余生。”听到她的话，我感到非常奇怪，问她为什么要带着儿子到深山老林里度过余生。这位母亲告诉我，他不希望儿子的名誉受到损害。听到这位母亲的回答，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为她儿子开了药，让他回去治疗，两周后复诊。遗憾的是，后来再也没看到她和她儿子前来复诊。
这位母亲的形象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也多次站在这位母亲的角度来理解她的态度和答案，有病治病，砸锅卖铁治病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位母亲选择和儿子生活在与外界隔绝的深山老林里了却一生，却始终让我无法理解。也许儿子及儿子的名誉即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生命的全部！也许这就是母爱，一种伟大的、不可思议的而且完全恰如其分的母爱！
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