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漫长的梦。
不知是多少次了,明知是梦,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楚易赤脚走在冰凉的石板路上,四周升起的,是大火后鹅毛般的浮灰。这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升起的灰烬雪一般降下来,在他肩上头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脚似乎踩到了什么,楚易一看,那是只枯槁的手掌,顺着手臂看过去,一张干瘦的脸已经如封冻般冰凉。
千千万万张这样的面孔,拥挤着,无声的哭喊着,在道路两旁堆积如山。
“我就是这样来的。”楚易心里说道。
好像曾经也和这些人一样,被剥夺了属于一个人最伟大的,生命的权利。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仿佛有句无声的旁白,楚易茫然地抬头,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原来他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不管是幸福还是回忆,都化作了天地间的浮灰,所以才什么都记不得,是这样吗?
楚易想不起来,只觉得有种椎心的伤痛在体内蔓延,一阵一阵的。
那就是他执念的起源吗?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希望别人能过得比自己更好?
小腹上一道奇古的纹路亮了起来,像是要给他照亮前路。灰雪还在下着,无休无止,纷纷扬扬。
“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是只蝼蚁啊。”楚易蹲在一张面孔旁,那面孔是光滑的,但已经不见鼻梁了,双眼和鼻子都只剩下四个空洞,一张嘴像是在往里坍缩。
“可大家也都是蝼蚁,就像我们以前一样。”楚易仿佛在自言自语,面前小山一样堆积的面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小小的花,开在他面前。
“他们也如我们过去一般痛苦,这就是蝼蚁的命运啊,你们也懂的吧。”
“所以你们会帮我对吗。让我站出来,替全天下的人说话。”
他突然咆哮起来。
“你们,会帮我吗?”无数道森冷的鬼火在重重云雾间亮起,渐渐填满了视野内的天地,楚易情不自禁的张开手,鬼火缓缓上浮,在铅灰色的阴云下化作无数道流光,海潮般铺天盖地。楚易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劲风,他们的来势那样汹涌,那样澎湃,仿佛携裹着山与海,从天外冲撞而来。
那样不甘,那样愤怒,却又那样博爱,那样希冀。似乎那燃烧的鬼火,也是温暖的。
“谢谢。”楚易轻声地说,下一秒,千万道光撞向了他的腹部。
小棠很着急,准确的说是心急如焚。
楚易此刻正躺在她的床上,脸上凝结着无数汗珠,偶尔会痛苦地哼叫一声。小腹处,一道远古而神秘的纹路烧炭正如般赤红。
那就是神墟,在筑成的边缘了!
可这么剧烈又这么让人担忧的情况是怎么回事。神墟筑成的时候,确实会有些痛苦,可从来没听说哪家有过这样剧烈的反应。现在的楚易,既无法被叫醒,也无法自己醒过来,小腹上那道纹路亮得吓人,总觉得下一刻它就会在楚易的腹部燃烧起来。这样猛烈的反应,会不会预示着他的修行之途将会与众不同呢?小棠捞起铜盆里的毛巾,给楚易擦汗,这样的事她也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要怎么做,不知道该替楚易感到高兴还是担忧。虽然修道一途越到后期越凶险,但从古到今,还没有人死在筑墟的路上。
她紧张的心隐隐有些放下了,却还是不忍看到楚易如此痛苦。
外面像是起了风,树叶沙沙作响,小棠杏眼一睁站了起来,向外跑去。掀开帷帘,一个挑着扁担的女子施施然地站在院落中,瘦瘦高高的,一身素衣白裳,地上余烟不散,女子仿佛从天上而来。
“冰洁!”小棠皱着眉头喊道。
“小姐.出什么事了吗?”她本想说您怎么又让那个男孩到这里来了,但看见小棠着急的样子,决定还是先问问发生了什么。
“你先进来。”小棠招呼冰洁过来,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冰洁的手,向里拖去。她的身高还不到冰洁肩头,这一拖一拽,活像个任性的女儿拉着妈妈。
两人来到楚易身边,冰洁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显然是不高兴一个男孩子睡在自家未出阁的小姐的床上。但是小姐对着个少年.好像从来都挺出格的。
“不可思议。”冰洁死死盯着楚易的小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剧烈的筑墟,感觉就像是有人点燃了他体内的灵气,让燃烧的灵气去炼筑神墟一样。”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小棠。
小棠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冰洁。冰洁无奈的说道:“不会出什么事的,筑墟不像分娩,阵痛过后就没事了。让他顺其自然吧,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和等待。”
“有什么方法能让这过程快些结束吗?”小棠还是不依不饶。
“您想让他不那么痛苦么?”冰洁叹了口气。“可是一段木头,想让它更早化为灰烬,需要的火也就越旺,燃烧也越剧烈。您要是那样急着想结束这个过程,也许真的会疼死他。”
“那就放慢一点啊,这样就不会那样痛苦了吧。”小棠双手攥拳,急切道。这是个好主意,也不知道是小姑娘的逆向思维起了作用,还是急中生智。
冰洁皱着眉头想了想,点头道:“我可以试一下。”
周围的仿佛冷了下来,那是从冰洁身上放射出的,皎月般的光华。她将修长的手放在楚易的腹部上,刚刚放下,就仿佛有热气喷出,扭曲了周围的光线。眼前的场面就像是一只玉手在烧红的铁板上考一样,但冰洁对此无动于衷,元力源源不绝地从汇聚在手掌中,却不往楚易体内渡。
但那红热确实在缓慢地暗淡下去,不安分的神墟像是感到了玉手上的威压,但还是不愿屈服。冰洁伸出食指,在楚易小腹的纹路周围画出一个圆,然后以手为笔,急速地书写着什么。指尖的光亮在空中拖出痕迹,看起来确实是某种花纹,只是那痕迹在画出来之后,又很快地沉了下去,落到楚易的小腹上消失不见,终究还是看不清她画了什么。这个过程很快,快的像是在须臾之间。画印结束之后,冰洁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显然对她来说,施展这种手段就是信手拈来的事。
她没做什么,不过是将楚易体内此刻所有如长江大河般澎湃的筋脉都恰到好处地限制住了而已。在修道一途中,人体的筋脉被分为三十六楼台,七十二洞府,以及一百零八天。所有的筋脉都错综复杂地交织汇合,难分难解,但源头都在一处,那一处在普通人身上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空缺,而在修道之人身上,就是神墟。
楚易的神墟是早已成型的,只是储存不了灵气而已。此刻他的神墟正在疯狂地诞生灵气,这些灵气直接灌入筋脉里,在身上所有的楼台,洞府,一百零八天中贯行一遍后回到神墟中,刺激着神墟缺口的合拢。
所有修士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没楚易那样激烈,激烈到既是在刺激神墟,又是在摧毁神墟。摧毁的神墟也在急速的合拢,然后变得比之前更为结实,这个过程其实已经叫做修墟了。冰洁对此当然知晓,她并没有将筋脉中灵气的流动限制到一般程度,而是恰到好处地让修墟的过程变得缓和。
“这小子,到底哪里来的运气。虽然他并不是天纵之才,可这样的事情,从来没在那些天纵之才身上发生过。所以,果然还是小姐多事了吧。”冰洁心里默默地想,嘴上却不说一词,想来这主仆二人,在性格上还蛮一致的。
前提是排除那个在夜晚下与楚易在一起的小棠。
仿佛有青烟升起,那红热的纹路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沸腾的样子了,但剧烈的反应任在持续,只是不那么容易被察觉了而已。楚易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汗水也不像之前那样狂暴了。
冰洁和小棠坐在凳子上,双手沉膝,默默关注着少年身上的变化。
那是一个普通人蜕变成为修士的伟大进程。
虚空中仿佛炸出了一道火花,灼热的光席卷了整间屋子。然后风从屋子的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像是这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在吸收着周围天地间的灵气。风汇聚在楚易头上,形成了一道漩涡,漩涡的中心便是楚易腹部的纹路。他的神墟。
漩涡席卷到最后一刻,轰然间炸开,狂暴的风又横扫了整间屋子,一片狼藉,主仆两人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一道无形的罩子在两人前方张开,屏蔽了所有的一切。纹路上的光芒不在,它慢慢变成了墨色,然后又沉没般融进楚易的体内。
墟圆,神墟已成,姑苏又多了一位修士。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仿佛从千百年的沉睡中醒来。他默默盯着天花板,然后用双手支撑着起身,看了看杂物散落的房间,又看了看床边满脸漠然的两女。
“恭喜你,楚易。”小棠说道,可语气又变得淡然了,感觉就像是.冰洁在说话一样。
“恭喜你,进入到衍虚境界了。”冰洁真的说话了,而且话还比小棠更多。
“居然直接跳了一级么?”楚易不知所以地看着双手,神墟筑成,算是了了一桩夙愿,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激动,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恩,你的运气真的很好。”冰洁点了点头。
“这样啊。”楚易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他似乎很迷茫,迷茫得不知天地何处,今夕何年,仿佛穿行在云雾中一样,连神识也变得不清晰了。
“请停步,楚易先生。”一道冷漠而清越的声音传来,仿佛云开雾散,见到了远处的雪山。
楚易好像抖了一下,又好像没有,转过身来看着那座雪山,缓缓指着鼻尖说道:“您是在叫我吗?”
冰洁默默地走到楚易面前,她居然比楚易还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面无表情。楚易还是一副迷茫的样子,可看起来.就快装不下去了。
“别装了小子,这屋子乱七八糟的都是因为你,打扫了吧,否则就别走了。”
“好好好,这都让你给逮着了。”在冰洁的阴影下,楚易也只得别过头去,无奈地长叹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