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醒了过来。
第二天,我去给妈妈上坟的时候,发现她坟前长了颗桑树,桑树上挂着一个肥白的茧。
茧是妈妈送给我的宠物,她生前答应过我,要送我宠物,结果没有来得及送,只好等到死后再送了。
从那以后,每天夜里,我都会梦到妈妈,她教我怎么给茧抽丝、怎么把丝纺成丝线、怎么把丝线织成丝绸围巾。
丝绸围巾又滑又韧,缠在新妈妈的脖子上一定很好看。
爸爸出差了。
一个月后,他回来时,是在妈妈坟头上找到我的。
我在妈妈的坟头上,挖了一个坑,我躲在坑里,瑟瑟发抖。
爸爸要拉我回家,我死命挣扎,直到我单薄的衣服都被拉破了,爸爸才目瞪口呆地住了手。
“你身上的伤痕怎么回事?”爸爸看到了我身上班驳的伤疤,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傻笑着了爸爸一眼,又缩回妈妈坟头上的坑里躲了起来,嘴里低声嘟哝道:“我躲进茧里,就没有人能打我了。”
爸爸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我甚至看见他眼神里,有股火苗在跳动。
丝绸围巾又滑又韧,不单可以在身上勒出一道道伤痕,还可以勒在脖子上,怎么使劲都不会断。
爸爸被警察抓走了,他们说他用丝绸围巾勒死了新妈妈。邻居们议论纷纷,这家人就剩下个傻儿子了,他该怎么活啊!
其实爸爸完全用不着替我顶罪的,因为我是个傻子,傻子杀了人可以不用偿命的。
我跪在妈妈坟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大包茧。那些茧像虫子一样慢慢蠕动着,随后就破开了,一只只死灰色的飞蛾飞了出来,停到了妈妈坟前的那棵桑树上,密密麻麻的。
我又躺进了妈妈坟头上的那个坑里,我躺好之后,桑树上的飞蛾全都飞了下来,将我盖得严严实实的。
“妈妈的家,就是娃娃的茧……”
我脑子里想着妈妈的话,甜甜地睡着了。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的老家是一座靠山的小镇,镇后面的大山上有数不清的参天大树,那些树大多都已经成材,镇上的人自然就靠着木材吃饭了。于是,木工活儿也就成了小镇人代代相传的手艺。
在小镇的木工行里,流传着一个规矩,那规矩用行内的话来说就叫“断水”。“断水”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也就是做完了一家的木工活后,主人会准备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木匠师傅们吃喝,只有师傅们吃喝好了,最后的收尾活路才会做得干净漂亮。
王木匠在木工中的手艺是数一数二的,但他脾气比较古怪,而且喜欢喝酒。谁家请了他做活路的话,一定得把断水宴弄好。否则,他就会在收尾时搞点小名堂,给人家留下这样那样让人头痛的麻烦。
那一年,小镇上搬来一户姓黎的人家,他们买下了镇上的一所旧房子,请了镇上的工匠搞装修,王木匠也在其中。这户人家对木匠师傅们挺好,女主人每天都为师傅们泡茶敬烟;而男主人更是没有一点架子,时不时还会帮师傅们打打下手。
主人家态度殷勤,师傅们干起活儿来也勤快得多,做出来的东西也像模像样,除了有张小凳子做得不太扎实,返了一次工外,其他的家具都做得让主人家十分满意。
收工的那天,满屋崭新的家具飘着木料香味儿,男主人一个劲儿地对木匠师傅们说着感谢的话,女主人则把工钱点好了一一付给他们。
木匠师傅们拿到工钱后一点,比早先讲好的还多了些,一个个都笑得咧开了嘴。只有王木匠,拿到钱后点也不点就揣进怀里,满脸期待地望着主人家。
活儿干完了,钱也清了,主人家便回头忙别的事去了,木匠师傅们也陆续离开了,只有王木匠,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一个月后,黎家的小孩儿突然得了怪病。那孩子只有五岁,发病的那天晚上,孩子的母亲突然听到孩子的尖叫声,赶过去一看,孩子不知道为什么醒了过来,他木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神里却流露着惊恐。
母亲以为孩子是做噩梦吓醒了,赶紧将他搂到了怀里,一边哄着一边问他做了什么噩梦,孩子却一脸茫然,什么也记不起来。
好容易又把孩子哄睡着了,没过一会儿,母亲又发现孩子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伸手一摸,感觉到孩子身体潮热、浑身是汗。
母亲吓坏了,急忙叫醒父亲,抱着孩子去了医院。医院里的值班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却发现孩子一切正常,什么毛病也没有。
天亮之后,孩子又跟没事儿似的活蹦乱跳,黎家夫妇这才放心下来。谁知,到了晚上,同样的事又一次在孩子身上发生了,而且自那以后,夜夜如此。
孩子晚上睡不好觉,精神一天比一天不好,人也日渐消瘦起来。黎家夫妇带孩子看了无数次医生,却始终找不到病根儿。
眼看着孩子越来越瘦,黎家夫妇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有一天,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问孩子的父亲,是不是装修屋子时没给木匠师傅们摆断水宴。
孩子的父亲皱着眉头问邻居,什么是断水宴,邻居这才一五一十地把当地的规矩告诉了他。孩子的父亲恍然大悟,嘴角却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第二天,黎家夫妇在家里准备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然后挨家挨户地请来了一个月前给自家做活路的木匠师傅们,说是给他们补上欠下的断水宴。
木匠师傅们到齐之后,黎家夫妇招呼着大家好吃好喝。等大家酒足饭饱之后,黎家夫妇才向他们赔了礼,说初来贵地不懂规矩,让各位多多包涵。
黎家夫妇这样一说,满桌的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王木匠,王木匠的脸一下就红了。过了好半天,他终于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在黎家做什么手脚,虽然当时对黎家夫妇没有摆断水宴有些不满,但回家后发现他们给的工钱比讲好的多了不少,也就心安理得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黎家夫妇也不好再当面深究,只得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木匠师傅们。不过,那妻子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木匠,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王木匠总觉得那微笑有些诡异,让他心里一个劲儿地直发毛。
请完工匠们的第二天,黎家就搬家离开了小镇,镇上的人没有谁知道他们搬去了什么地方。黎家的搬迁,对镇上的其他人倒是没有什么影响,但对王木匠的影响可就大了,肯找他干活儿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王木匠心里清楚,当时给黎家干活时,自己确实没有搞什么手脚,但这事儿就算他说一百次,也不会有人相信。眼看着其他那些木匠师傅们活路不断,自己却整天闲在家里,王木匠心里憋屈得都快要长霉了。
这天,王木匠在家里待得实在无聊了,便出门上街瞎逛,逛着逛着,竟然不知不觉地逛到了黎家住过的那所房子前。虽然黎家夫妇搬走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那屋子看上去却已是残破不堪,就连门上挂着的铁锁都快锈断了。
王木匠看了看四周,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便走上前去,拧断了铁锁,推门钻进了屋里。他想要查看一番,这间屋里到底有没有被人做过手脚。
王木匠心想,当时出毛病的是黎家的小孩,如果真的有人做手脚,那么肯定是在孩子睡的房间里,所以他进屋后就直奔孩子的卧室。
王木匠把屋里新做的家具挨个检查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他实在有些不甘心,站在屋里东看西看,希望可以找到点什么。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孩子睡过的那张床上。
那张床并不是新做的,而是一张老式的旧床,所以王木匠先前并没有注意到它。但这时,他仔细看了一阵,心里越来越感到那床有些不大对劲儿了。
王木匠走到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这一看,他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那床虽然是旧床,但床上的床板,看上去却是簇新的。
王木匠将床板翻了过来。
在那张床板的背面,画着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小人儿,小人儿的胸前,写着两行小字:心中有座坟,夜夜梦亡人。
王木匠是个内行,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画小人儿的线条,正是用木工的墨斗弹出来的。不过,让他搞不懂的是,那个小人儿的头上,还画了一个暗红色的奇怪符号,那符号却不是用墨斗弹出来的。
几天之后,王木匠偶然听同行们说起一件怪事,说是镇上一个姓李的木匠师傅,在前不久的一次断水宴上,突然莫名其妙地疯了。这件怪事让王木匠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那个姓李的木匠师傅也在黎家干过活儿,而且,那唯一一张返工的小凳子,正是他做的。
经过了这件事后,王木匠再帮人干活时,再也没有搞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堂了。
许多年以后,王木匠在一次断水宴上喝高了,他迷瞪着双眼,对自己新收的徒弟说:“小子,你一直缠着要我教你木工行的隐秘手艺,知道我为什么不教你吗?”
那徒弟摇了摇头,茫然地望着王木匠。
“就算学会了那些手艺,要是你心术不正的话,最后害的,终究也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