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雯雯休息的地方，以前是一个供销社，曾经是仓前最热闹的场所之一，随着老街的萧条，供销社也迁到了新街，这个供销社就废弃了。平时几个留守的老人聚集在一起谈天、下棋，就选中了这个地方，但他们只是白天来，因为没有拉灯，晚间就没人光顾了。
陆雯雯许是疲乏的缘故，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一缕微弱的阳光射进屋子的时候，陆雯雯才醒过来。她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痛，眼睛涩得睁不开。往常在家里她习惯用手揉揉眼睛，等适应了再睁眼。可今天她的眼睛刚一睁开，她就不得不清醒了。她诧异自己怎么会换了地方，明明自己是睡在仓前老街的一张门板上的，该不会遇到好心人了吧？自己的那个旅行背包先前不是当枕头枕在自己的头下，怎么会背在自己的背上的？呀，我竟然睡在地上，床上怎么还有两个人？
陆雯雯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看到那两个仰在床上酣睡的男人，她马上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危险。“这个时候要冷静，”她听毛毛的表姐说过，遇到危险千万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瞎喊，要先观察环境，弄清危险有多大，再想办法自救。
陆雯雯眯起眼睛，靠在自己的旅行包上没敢弄出动静。她装作睡梦中翻了下身，见那两个男人没有反应，就悄悄地趴在地板上，一点点地往门口爬。突然，背上的背包发出了一下声响，吓得她趴在地上足足有一分钟没敢再动一动。
不行，一定要把背包卸下来，否则这个背包会误事的。陆雯雯提醒自己，但又犹豫了，背包里有自己喜欢的徐志摩和安妮宝贝，有点舍不得。
床上的一个男人翻了下身，嘴里还发出了一些含糊的声音。陆雯雯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不行，保命要紧，她下定决心，在性命与背包之间终于做出了选择。
她轻轻地翻转身体，一点点地动作，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背包完全贴在地板上，才慢慢地抽出左臂，然后侧转身体，将右臂从背带中抽出来。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床上那两个人，只要床上稍有动静，她便会停下来，直到确定床上的人没有醒过来，她才敢继续进行。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有时竟然比想象的还要难。陆雯雯此时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一点。
卸下背包后的陆雯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黄色的旅行背包，这可是上次到洞头时爸爸特意给她买的，平时都不舍得用。陆雯雯闭上眼睛，祷告了一句，算是与心爱的包包告别。
背上少了负担，她又开始向前爬，这次她的爬行速度显然比刚才快了。但她依然很小心，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终于爬到了门口。
她回头看看床上，确定那两个可恶的男人依然在熟睡，才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轻轻地收缩双腿，直到双膝跪地能够完全支撑住身体的时候，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门上的锁钮。
此时，陆雯雯的希望全都在这个锁钮上，只要它转动的时候不发出声音，她就会成功地逃离，否则就将前功尽弃。陆雯雯的手有些颤抖，她下意识地松了松紧捏锁钮的手，闭上眼睛平静自己。但是，一闭上眼睛，那床上的两个男人就凶神恶煞一般向自己冲过来，陆雯雯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赶紧又睁开眼睛。她捂住胸口，告诫自己镇定再镇定，但伸出的手就是颤抖不定，她一咬牙，门锁竟然嗒地一声被拧开了，声音小得连她几乎也没听清，她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定睛细看，门锁果然被自己打开了。她抑制住激动，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惟恐门会发出什么动静，惊醒了那两个恶人，不敢一下将门大开。
当门开到能容她的身体挤出的程度时，她小心地站直身体，紧贴门框，挤出了房间。
终于逃出了那间屋子，陆雯雯回头看了一眼，刚刚出来的地方是个小旅店。她撒腿就跑，生怕有人追赶。跑出去不知道有多远，她看见一个公用电话亭，就奔了过去。她停在电话亭前，掏自己的钱包，找电话卡。坏了，钱和电话卡都不见了。她刚想离开，忽然想起老师说过，遇到紧急情况，不需要付费就可以在任何一部电话上报警。她拿起听筒，拨了110.
当陆雯雯带着民警再次回到她刚刚逃出的小旅店时，那两个劫持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二
陆雯雯还算万幸，她在仓前老街的门板上睡着的时候，遇到的只是两个人贩子。他们见这样晚了，一个孤身女孩睡在晚间很少出现生人的露天里，就用了迷药。人贩子一般使用的迷药药效较长，被迷昏的人在十二个时辰内多数不会苏醒过来。他们发现了陆雯雯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元钱，就用这钱包租了一辆私人面包车——这是一种偷着载客的面的，被人们称作黄鱼车，在城乡结合部或农村公开出没，价钱比通常的出租车便宜得多。
两个人贩子连夜将陆雯雯劫持到了义乌，住进了一家小客店。许是疲劳，许是以为这女孩被用了迷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两个人在等待下家来接头的时候竟然全睡着了。更想不到的是，陆雯雯是在睡着的状态下被用了迷药的，人贩子给她嗅的药量不够，当时是感觉不到的，因此她能够提前醒来。
事情常常就是这样奇怪，人在冥冥之中有时是难以把握的。比如陆雯雯，好好的，偏偏生出什么离家之念；离家也罢，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容身，或可能够避过这后面的一劫。再说，她多亏是遇见了两个缺钱的人贩子，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三
闻听少女出走的原因后，义乌的民警给陆雯雯买了盒饭。
陆雯雯吃着盒饭，民警还夸了她两句：“你还算机灵，要不可就惨了。”
“那两个人你们就认定是人贩子？”反正要等父母来接，她一点没显出焦急的样子，像在打听别人的事情。
“怎么，还真想为你的作品添点素材？”陪她的女民警很和气，多少还带点幽默感。
“可惜，让那两个害人的家伙溜掉了！”自己的危险刚过，就觉得这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陆雯雯就是这种人，“算啦，跟这俩人的相遇，倒让自己长了见识。”
陆雯雯把空饭盒扔进垃圾桶，民警把先前倒好的一杯水推给她。
“哇，你真了解我，谢啦！”陆雯雯端起纸杯，像在朋友家做客，一点没有在警局里的顾虑。
女民警笑一笑，抬起眼皮瞧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陆雯雯，语气轻缓地说：“起码还得三个小时，你父母才会到。呆着也没事，给我讲讲你们学校里的新鲜事吧？”
“什么叫新鲜，什么叫不新鲜，有没有一个标准？你们警察眼里还有新鲜事？”陆雯雯反问。
“随便讲。”女民警三十岁不到，修养蛮高的。
“那好，我就给你讲讲我们班的王小刚。”
四
王小刚的父亲在某局机关大楼上班，别人都处长长处长短地敬着他。王小刚感到好玩，因为他到父亲的单位去过几次，父亲的手下人见了他，竟然也像见了他父亲一样，仿佛他父亲的魂附在了他王小刚的身上。
小刚的父亲经常被人请去吃饭，饭局多，有时，多得连他这样胃口极佳的人也犯难——难以取舍啊。王小刚自从跟他父亲出席过一场饭局之后，胃口也被吊了起来，因此一些纯属私人性质的聚会，只要有宴请，他的父亲便设法带上王小刚。
让王小刚迷恋宴请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能在餐桌上听到一些在学校里根本无法听到的事情。
这天，李老板又邀请王小刚的父亲相聚七品楼，王小刚自然又成了这个私企老板的座上宾。这个李老板矮胖浑圆，被王小刚背地里称作“猪”。
七品楼是杭州有名的涉外宾馆，装修豪华，菜点精致，服务小姐都比别处的漂亮。李老板客气地请王小刚点菜，他顺嘴就点了一份龟蛇汤、一份滚水鲨鱼翅。胖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的李老板满脸堆笑地夸王小刚有品位，心里却不知怎样心疼呢。
等待上菜的时候，王小刚随手翻看包厢里的一份报纸，上面的一幅漫画让他忍俊不禁：画面上一只狐狸给鸡拜年，鸡给狐狸送上了另外一只鸡，而狐狸伸出两个指头，意思是再索要一只。
第四十二版的“新闻专列”栏目说莱温斯基做了某电视专栏节目的主持人，专为男女青年牵线搭桥，而且收视率创下了纪录。因为这版面正对着王小刚的父亲，他就凑过头来看，胖老板一见，也凑趣似的把头伸过来。王小刚只好把手中的报纸平铺在餐桌上。胖老板指着新闻的标题说：“《官司成就名流》这新闻网上炒得火暴，莱温斯基之所以能够通过官司成为名流，她毕竟是付出过较大的代价的，她尽职尽责地充当过一阵子克哥的消防队员嘛！哈哈哈，哈哈——”
“什么消防队员呀？有那么好笑吗！”王小刚弄不懂这个胖老板发了什么神经，一脸疑惑地瞧着胖老板说。
“哎，小刚聪明，一定有好笑话，说来听听。”胖老板借机奉承。
王小刚想了想，说：“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解释‘强词夺理’，有个同学站起来说，如果你比我强大，我便向你索取，这是因为你比我强大的缘故。”小刚停下来，瞅了一眼胖老板，“你猜老师怎么说？”
胖老板摊开双手，摇头，做出不知道的样子。
“老师说，”王小刚有些得意，“‘你很有创意嘛，这符合反向思维的要领，用这样的方法思维，就能写出创新作文。’老师的话音刚落，那个同学又接着说，如果你比我弱小，我便向你索取，这是因为你弱小的缘故。”
胖老板听完，半天没反映过来。王小刚的父亲伸手拍了一下宝贝儿子的头：“这小子胡扯，这有什么好笑的！”
胖老板突然说：“好！可笑，可笑。蛮有辩证法的嘛！哈哈，哈哈，哈——”
“这故事是你编的吧？”女民警很少见到陆雯雯这样的求助人。许是鼓励，她又起身给陆雯雯倒了一杯水。
“想听，那就再讲一个。”陆雯雯接过水杯，轻举了一下，算是致谢。
我们班有个女生姓贾，名冬花，但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冬瓜头”。
“什么假冬瓜，明明是个冬瓜头！”专爱背地里评价别人的王小刚的话成了贾冬花外号的出处。
贾冬花的长相真就无法让人恭维，矮胖的身躯堆满了赘肉，不看骨龄，一般人也能判断出她的身高已经定型。“冬瓜头”形象地突出了她的头形特点：头发像贴在冬瓜上的几缕丝线，从头顶的囟门向四面下垂，除了前额的刘海像刀削一样，齐刷刷的，其余的发梢散乱地向外支楞，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不干净的提线木偶。别的女孩的人中线条分明，像雕刻一样有质感，贾冬花的人中模糊一片，很难看出清晰的层次。好在她的双眼皮为她的面容增添了些许的光彩，否则，就凭她尊容上那个扁平的鼻子或那对瘪狭的耳朵，保管有人会为多看了她一眼而后悔。
贾冬花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审美疲软，简直就是审美失败。因此，无论男生还是女生，没谁愿意和她同桌。班主任费劲地劝说，就是做不通任何人的工作，无奈，只好在讲台前为贾冬花设了单人单座。
但贾冬花也有让人不敢小看的地方，竟然还与她的头有关。
“贾冬花有内秀！”第一个发出感慨的是班主任刘老师。
“没想到，冬瓜头聪明得让人咋舌！”入学时学习成绩位居班级榜首的沈丹萍终于自愧不如。
贾冬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考书本上的知识，她稳拿第一，涉及一些逻辑推理的问题，别人憋了半天还没弄清子戊卯酉，她已经轻松自如地解决了。多数学生学不好的数学、物理，她好像闭着眼睛都能考出个八九十分。
第一次月考，贾冬花理所当然地拿了全年级第一名。就凭这一点，原本没人瞧得起的“冬瓜头”居然成了各位任课教师眼中的至宝。
冬瓜头成了学习尖子，在老师眼里好像天仙似的，备受宠爱。这可惹恼了班上的“五朵金花”。“五朵金花”当然是五个人啦，被惹恼的其实就是一个人，大家都叫她“金花老大”，五个女的，里面属她最漂亮。我吗？没法跟她比，马马虎虎排第四。她叫苏启，光从名字上听不出男女，有人提议漂亮的女生应该有一个女性的名字，就叫金花吧。金花有五朵，那些臭男生就把女生排排序，于是我们班就有了公认的“五朵金花”。苏启，她在女生面前好逞强，但在男生面前就显得很温柔。我就亲耳听到男生说她的嘴角扬起的弧度特美，可我老是觉得她那样特别扭。
苏启和我们班的赵宾好，他俩初中时就在一个班，这是公开的秘密。冬瓜头的聪明成了事实后，赵宾就经常去向她请教一些数学题。为这，苏启生气，但没办法，她脸蛋漂亮，智商不及冬瓜头。
冬瓜头有问必答，比花钱请的家教还耐心，结果不仅男生，就连一些女生也围着她转悠上了。班主任刘老师还大讲特讲贾冬花乐于助人，破例任命她当班主任的学习助理。
按说，苏启的成绩也不错，仅次于沈丹萍，还是班里的头牌美女，没必要与贾冬花计较。可她认为贾冬花与赵宾有了瓜葛，等于抢了自己的彩头，心里老是想找机会教训教训贾冬花。这天，她终于想出了一个歪主意，就在下课时悄悄地往贾冬花的椅子上抹了一点黏合剂，想让她在课堂上出丑。没成想，快上课时历史老师章雅洁与贾冬花一同走进教室，贾冬花的怀里抱着一大盒子幻灯片。章老师喜欢用老式幻灯机放幻灯片，这与其他老师爱用多媒体课件正好相反，她认为幻灯片的效果好，能给人想象的空间。章老师年轻漂亮，与同学们关系融洽，连接幻灯机等工作都是同学帮她做的。贾冬花原本不是历史课代表，可章老师偏喜欢找贾冬花帮她做一些课前准备工作，课代表是个男生，一点也不嫉妒。贾冬花在连接幻灯机的电源后，专心致志地调试幻灯机，此时，意外发生了，章老师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贾冬花的座位上。这下有麻烦了，章老师那天穿的是一条碎花裙子，被牢牢地粘在椅子上。要是换成别的老师，同学们会哄堂大笑，可今天是章老师出丑，大家谁也没敢出声。两位女生主动帮章老师抬着椅子，章老师才一步步挪回办公室。
章老师到底是章老师，她废弃了一条心爱的裙子，竟然没让班主任刘老师查这件事。
五
“喂，你发什么呆呀？”陆雯雯讲完了，女民警像是没有发觉，就问，“别不是你也做过这种事？”
“那个姓贾的同学自然知道是别人算计她啦，就没反映？”女民警反问。
“她是那种不善计较，不带仇恨的人。”陆雯雯接着说，“其实，我刚才描绘她时，有点刻薄。大家能猜到是谁干的，贾冬花又不傻，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这样的恶作剧时常发生，即使老师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陆雯雯站起来，端着纸杯到饮水机前接了一些水，泰然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喝了口水，接着说：“调皮捣蛋在中学生中是司空见惯的事，除了个别好计较死要面子的老师会查这种事，一般老师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老师知道，这种事一般查不出来，即使查出了是谁干的，老师也一时难以下台，因为拿同学没办法。再说，同学们都会推说不知道，谁出卖了同学，那是要受孤立的。中国人最恨汉奸，对吧？哦，我忘了你是警察。”
“别介意，我也当过学生。只是那时见过的花样，没有你讲的这样新鲜，时代不同了嘛！”女民警挺善解人意，听起来她不像一个民警，倒像是一个大朋友。
陆雯雯是那种打开了话匣子就滔滔不绝的女孩：“要讲新鲜，网上恋情应该算一个吧！”
“你的同学有搞网恋的吗？”
“没有才叫新鲜呢！”陆雯雯说，“你没听说，现今有这样一句顺口溜——聊天室里故事多，稀奇古怪网上索，交友谈天平常事，恋爱结婚不必说。”
“真的？”女民警前几天刚办理过一个网恋徇情的案子，可她仍表现出一脸惊诧。
“那有什么稀奇。”陆雯雯到底天真，“前几天我班一个男的，上网结识了一个美眉，两人相约一同自杀，只不过被两位同学意外发现，给救下了。”
“这我听说过，报上谈得很详细，原来就是你那儿啊！”
“什么‘你那儿’啊，跟我无关，那人只是我的同学。我可是从不上网的，没那工夫！”陆雯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感到面前这个女民警实际上把她的这次出走同邬云峰的自杀划了等号。
她想再表白几句，想让女民警知道，遇上两个劫持她的人贩子，算她倒运。
“我可是个响当当的好女孩！”
“看得出，你挺招人喜欢。”女民警笑着说。
陆雯雯脸颊飞上了一层红云，解释道：“我可从来不答理男生，连贾宝玉都说男人腌臜，何况本姑娘了。”
“你说你喜欢写作，我看你能说会道的，一定有人称你美女作家。”女民警很会揣摩人的心思，没用两句话就把陆雯雯的心理抚平了。
陆雯雯脸上又一红，女民警接着说：“你要是把今天这段经历写出来，一定很精彩。”
陆雯雯很得意，欲说些什么，然而这时，她的母亲和班主任刘老师在一位民警的陪同下出现在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