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2)
苻子徵笑意深深,轻道:“叔父和我都是久居塞外的人,鲜卑斥候的严密灵活、飞鹰传信的万无一失,陛下或许知之不详,但你我都该清楚。”
他的眼瞳是清浅温柔的褐色,向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怡然,只是此刻,苻景略却从中望到了沉沉浮浮的莫测暗影,心中忍不住隐隐发突,皱眉道:“你是说……”
苻子徵揉着额,慢吞吞道:“依我看,乞特真之所以能顺利出阳武关,想必是鲜卑的斥候无缘无故打了盹。叔父之所以能比尚快一步禀告陛下并救下那千条人命,想必是尚的那些飞鹰迷了路。”
苻景略迅即体会出他的言外之意,日照如烟、细柳飞琼,眼前分明是春光明媚,他却忽觉一股奇异的森凉正自四面八方浸透入骨,连扑面而来的微风也幽冷起来,缕缕沁入心肺,让人神思凛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尚还是不够心狠啊,可惜,可惜。”苻子徵似笑非笑地感叹,长袖飘飘垂落,随手将捏在指间的白玉棋子丢入掖池。
水起涟漪,澜纹不定,对岸宣阁落于池面上的倒影顿时幻化成空――
某些事物的变化素来莫测,世间人心,天上风云。
暮晚时分,云翳遮霞。
一日的晴好未曾换得此夜的月华照城,墨沉天色笼罩下来,洛都几乎是在瞬间暗淡入夜。本是柔暖的东风更不知何时夹飞起一丝凛冽的湿润,微雨悄然而至,飘洒长街深巷,润物无声。
夜色阴郁蔓染,满城华灯明照。采衣楼后的云阁庄园花树成荫,雨雾漫溢浮蔽四周楼台,独有几盏灯笼飘闪长廊下,光晕微微,照得满园疏影朦胧,墨青的石径、素色的栏杆,到处沉沉寂寂地,愈显清幽。
长廊蜿蜒至清池尽头,有阁楼于此处雅致独处,其间燃起的烛光比别处稍亮一些,室中人纤柔的身影倒映在雪白窗纱上,几分朦胧,却非虚缈。阁楼外,一袭黑衣飘逸而至,于廊檐下默然止步,仰头望着窗纱上静谧的人影,似是犹豫了片刻,方才提步而入。
阁外细雨淅沥,阁中声息悄静,明紫帷幔飘动温柔,满室玉兰香淡。
书案旁灯烛摇曳,夭绍俯首书卷间,执笔专注,似是不知有人进来。直到黑衣男子在案边坐下了,她笔下才略微顿了顿,抬头望了来人一眼:“今晚似乎是迟了些,朝中有事?”
“是。”商之一脸倦色,慢慢吐出一个字,随即抿紧双唇,显然是不愿多说。
夭绍也不以为意,转身盛了一盏茶汤给他,又将书案上的一卷信帛递到他面前:“我今天收到阿公来的信,不知道为何……中间夹了一卷密封锦书,是给你的。”
较之夭绍的难以理解,商之却是淡静如常,脸上并无什么疑色,打开卷帛阅过信上内容,微微蹙起眉。
夭绍忍不住问:“阿公说什么事?”
“西北的事,”商之风清云淡地遮过,避开夭绍探究的目光,将信帛靠近烛火,丢入博山炉间燃成灰烬,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该治你的腿伤了。”
“嗯。”夭绍刚刚点头,商之便伸臂将她抱起,走入里阁。
灯烛之下,不时有金针湛芒,一闪而过。
夭绍闭上眼眸,静静躺在榻上,任商之轻轻捻动腿间穴道上的金针。
细碎的疼痛渐自骨骼间荡漾而生,熨至经脉,渐成燎原苦楚。这样的煎熬每日都得捱一次,纵然是习以为常,夭绍却还是咬紧了嘴唇,悄悄在锦被下握紧了双拳。
好不容易等商之终于拔出金针,撤离内力,夭绍松唇,长长吐了一口气。商之转眸望去,正见她额间的汗珠、彤红的面庞,不禁有些无奈:“还是那么疼?我已经尽量将力道放轻了。”
夭绍忙睁开眼眸,摇着头道:“不疼。”
商之闻言微怔,收针的动作缓了一缓,唇边笑意略略淡去。
夭绍坐直身,望着他愈见疲倦的容色,轻声道:“阿彦这两天寒毒发作,劳烦你日日过来,我……”
“我有时间。”商之的面容彻底清寒,背过身,言词生硬地将她的话打断。
夭绍自知失言,不再出声,着履下榻,待要起身时,方想起代步的轮椅此刻还在外室,迟疑了一会,只得自己扶着墙壁站起身,踉踉跄跄刚走了一步,忽有一双温暖的手掌从身后绕过来,托住了她的双臂。
“不必着急,慢慢来。”商之亦觉方才语气的冷漠,此刻再开口,未免有几分不自在。
“好。”夭绍唇弧浅浅一扬,放开扶在墙壁上的手,在商之的搀扶下于室中缓慢而行。
自从那日在白马寺中的谈话之后,两人总是刻意避开对方,即便再见,彼此之间的话语也是甚少。这几日虽说商之每晚皆来为夭绍治疗腿伤,但相处时仍是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似是万事了然已无话可说,又似是各存戒备的难以开口。此刻虽携手相行,亦不曾给日渐疏离的二人之间添上一丝温度,相顾依旧默然,阁中能听闻的,除了沉重的步履声,便是扑簌的风雨声,沉寂如此,仿佛连空气也被凝结。
门外栏杆旁的暖炉上正煮着汤药,夜风吹拂火焰簌簌飞动,清苦的药香弥漫四溢,掺合入室中的兰香,两味纠结并不突兀,反倒生出缕缕相依的缠绵,自成隽永妙曼。
夭绍脚步停了一停,转过头见药壶上冒着的烟雾尚淡,放下心,继续提步前行。
商之望着她艰难挪动的双腿,忽然道:“前几日接到少卿的信,他说七郎在江州战场上立了不少功劳,是难得的少年将才。”
“是啊,七郎如今已是少卿帐下的右卫将军了。”提起谢粲,夭绍心中是满满的欢喜和骄傲,双眸因闪亮的光彩而璀璨如玉,烛火下的笑颜更是嫣然似画。
商人从未见过她这般动人的笑靥,不由一怔。
夭绍好不容易寻到两人之间可聊的话题,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不顾他再度的沉默,接着道:“不过七郎给我写信,倒是抱怨了少卿许多。”
商之莞尔:“少卿对他是倾囊而授,他还抱怨什么?”
夭绍微笑道:“七郎说,少卿教他最多的,不是别的,是军规。”想起七郎信上的诸多“饮恨”之词,夭绍若有所思,目光不再盯着脚下的步伐,扬起脸望着窗外的夜雨,微微出神一会,低声道:“不过七郎年少无忌,洒脱自在惯了,战场险恶之地,哪里是逞个人英雄的地方?这次若非是在少卿身边,我还当真是不放心。”
商之道:“虽说如此,不过战场之上,若非将军的神勇无惧,其下士卒很难有所倚仗。听说七郎在邾城一役以一人之力所向披靡,横扫八百敌军,直夺对方大将的头颅,极是震慑荆州军。”
夭绍唇边的笑意愈见欣然,扬眉道:“如此才不负他手上的狼牙剑。”话音一落,她忽觉哪里不对,倏然止步。
背后空寥生风,全无依托。商之的声音不知何时悄然飘远,早已不是近在耳畔的清晰。
她不敢置信地缓缓回首,望见商之负手站在室中央,此刻与她距离三丈之遥。黑袍静立,笑容清淡,明紫帷幔在烛火下生出温暖的光泽,深深映入他的眼眸。
那双凤目间再非往日的冰寒,笑意溶溶,朗如月辉。
“尚……”夭绍惊喜莫辩,一时结舌不能言语。
“最后的几步,是你自己走的。”他望着她,轻柔的声音仿佛是替她诉说着心中的激动。
门外暖炉上的药壶突地传出“噗噗”声响,夭绍自喜悦中醒悟,急道:“阿彦的药!”转过身便要疾步走去,却不知腿脚远非自己想象的灵活,长裙绊着脚步,一个趔趄便狼狈跌倒在地。
商之忙上前扶起她,摇头苦笑:“刚学会走,便想要飞了?”
“谁说不可以?”夭绍揉了揉摔疼的手腕,衣袖轻扬,紫玉鞭哗然而出,卷来书案上的青玉葫芦。随即挣脱开商之的手,长鞭再度飞出,勾住门外栏杆,纤影衣袂就此飘离,瞬间到了廊下,手忙脚乱地揭开药壶盖子,将青玉葫芦里的晶莹水汁倒入壶中,眼见那沸腾的药汁慢慢平缓了,方松了口气,重新覆上壶盖。
“这雪莲要添水三次,如今这是第二次了。”夭绍漫不经心地盘算着,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两粒雪魂丸,放入药壶中。
她转过身看着商之,轻声道:“阿彦的寒毒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以前唯有每月十五方才发作,这个月却自十三就已全身冰寒无力。尚,医道之上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
商之不堪她眸光紧迫,又不忍谎言欺骗,只得移开视线,没有言语。
夭绍目光黯淡下去,再度借着紫玉鞭的力道回了室内,坐在书案后,卷开面前的画轴,提笔沾墨,于画绢左下方慢慢题字。
商之默然站在廊下,沉思深深,不觉时间流逝。等药汁再次沸腾,他添了第三次水,走入室中待要向夭绍告辞,望见她笔下的画卷,轻轻皱了皱眉。
那卷画原本甚是简单,金羽灿烂的凤凰自天际游飞而至,翩然停歇于广道之上的梧桐树冠,自是“凤栖梧”的寓意。只是画中的梧桐绯红似火,倒是难得一见。商之看向夭绍落于画卷下的题字,心中了然,不禁微笑:“这是给子野和晋阳的贺礼?”
“嗯,”夭绍收了笔道,“我别无所长,想不到送其他什么,不过阿彦却比我有心思多了。”
她将画移到一旁让风吹干墨迹,又打开书案边的一个锦盒,自里面取出一对淡黄玉石,对商之道:“这是云氏商旅从西域带回的灵犀石,有传说道,若是由相爱的两人各执一枚,这对玉石便会绽放五彩光芒。阿彦在石头底下刻了子野和晋阳的名字,晋阳她素来喜欢稀奇古怪的小东西,若见了这对玉石,一定会高兴。”
“是么?”商之扬了扬唇角,待要去拿玉石细细观赏,手指伸出,却顿了一顿,望了眼夭绍,慢慢将手臂收回。
夭绍抬起头问他:“你要送子野什么?”
“我――”商之噎了半晌,愧然道,“还没想好。”
这些天朝事繁忙,西北烽烟初起,来往谍报数之不计,更何况还担忧着郗彦的病体、夭绍的双腿,至于三日后慕容子野的婚事,他倒的确没有细想。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即将要成亲――他似乎是到了此刻,才明白出此事的非同寻常。
夭绍笑意盈盈道:“还需要想么?”她指着商之佩于腰侧的宋玉笛,扬扬眉:“这不是手到而来的事情么。”
商之抚摸着玉笛,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只道了声“我明日再来”,转身便飘然出了阁楼。
商之走后,夭绍一人坐在廊下看着炉火,派去找药的侍女迟迟而归,夭绍将药揉碎了放入壶中,再等了半个时辰,方将浓稠的药汁倒入翡翠碗中。
微风斜雨,吹湿面庞,她撩开左臂衣袖,揭下包裹在腕上的纱布,洁白的肌肤上伤痕细长。夭绍咬了咬牙,狠心将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划破,鲜血蜿蜒而下,滴落药碗。
侍女在一旁不忍相看,别开脸道:“郡主,这样有用么?”
夭绍抿着唇不语,眼见原先的半碗药汁被血液不断充盈,即将满溢而出时,她才以碗盖遮住药汁的热气,自己拭去血迹,却不敷药,只用纱布再度绕裹伤痕,宽长飘逸的长袖一旦落下,不露半分痕迹。
侍女推来轮椅,夭绍起身,忍住脑中一瞬的昏眩,道:“走吧,去书房。”
钟晔守在书房的内室外,见夭绍到来,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阿彦怎么样?”
“少主运功调息了一日,还未出来。”
夭绍自轮椅中站起,推开门扇,扶着墙壁缓步走入内室。内室不曾燃灯烛,一片黑暗,夭绍只隐约瞧见静坐榻上的身影,摸索着向前,靠近他身边的刹那,只觉有冰雪寒气扑面而至,让她不禁一个冷战。
钟晔跟随而入,将药碗放在书案上,望了一眼郗彦,依旧蹑步关门,退出房外。
夭绍在榻上坐下,燃了火折点亮灯烛。
郗彦在光亮下睁眼,冷似冰封的双眸、雪白无色的面容,竟让夭绍一霎想起塞北绵延无垠的雪地,那里处处苍冷,处处萧瑟,冰雪消融的声响,从来是那般地悄寂安然。夭绍目中酸涩,低头捧了药碗,递给郗彦,柔声微笑:“喝药。”
郗彦接过药碗,抿唇饮了一口,如昨日一般,再度皱起双眉。
“还苦吗?”夭绍心中惴惴,不安道,“我今日是用花露煮的药。”
郗彦不语,神色有些怔忡,垂眸之际有意无意看了眼夭绍的双手。夭绍的左手指尖轻轻而颤,忙拢于袖中,郗彦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他的掌心寒似冷冰,她的手指竟也凉似如夜水,郗彦声色不动盯着她的面庞,夭绍似是被看得羞怯,赧然低头:“药快凉了,还不喝?我费心煮了三个时辰。”
“我喝。”郗彦声音淡柔,慢慢将碗中的药汁饮尽。翡翠碗落下,他松开夭绍的手,将身旁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你在发抖。”他轻声道,话语似水,不辨什么语气。
夭绍裹着狐裘,靠入他怀中,眨眼而笑:“如此就不冷了。”
郗彦微微一笑,灯烛映照下的容颜似乎有了几分暖色。
榻侧的书案上卷帛堆积如山,郗彦拿了左侧几卷机密紧急的谍报看过,又默不作声地放下。夭绍在旁瞥了几眼密函上的消息,却是惊疑难定,正想开口询问,不料书房外一阵脚步声仓促响起,偃真的声音在外传来,禀道:“少主,苻公子领着迟空和柔然郡主到访云阁。”
“苻子徵?”夭绍有些奇怪,思索道,“密信上说迟空和柔然的郡主南逃北朝,凭云氏玉令一路皆由云阁的人照应,只是自安邑过了济水后便再无消息,怎么如今竟是和苻子徵一起?”
郗彦静静想了片刻,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起身下了榻,刚走一步,身体却忽然僵滞。夭绍忙扶住他,郗彦捂着胸口,一记猛咳,唇间倏然涌出夺目血色,悉数洒落夭绍的深紫衣袖。
“阿彦!”夭绍的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两人望着灯烛下那片被血渍侵染发黑的衣袂,一时俱是怔怔发愣。
长久的静默下,风吹窗扇,夜雨飘摇,满室悄然流动着的,唯有支离破碎、沉沉死寂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