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1)
夜色深透,雨雾微寒。前庭堂中灯烛悠晃,苻子徵临窗静坐,慢条斯理品着云阁侍女递上的茶汤。
“云公子,阿姐怎么样?”一旁素青纱幔环拢净玉屏障,里侧传出的少年嗓音纯澈寒冽,略带几分焦切。
短促的沉寂后,有人缓缓言道:“无大碍,左肋的剑伤并不深,只是落水久了,寒气入体,所以昏迷至今未醒。”
那少年没再说话,屏障后脚步声响起,白袍裹着的孤瘦身姿被烛光投照出修长的阴翳,慢慢来到堂中。
郗彦雪白的面庞上神色淡静,揖手道:“今晚有劳苻兄了。”
“举手之劳而已,”苻子徵意态依旧清闲,搁下茶盏起身,笑道,“那姑娘既是无什么大碍,我便放心了。早知这对姐弟是你的熟人,我昨夜就该将他们送来云阁,险些误了人命大事。”
郗彦轻轻抿唇,唤道:“迟空。”
少年的身影随着一缕轻风凌厉闪出,俊秀的面庞毫无表情,站到郗彦身侧。
郗彦温和道:“昨日幸亏有苻兄路过援手,救了你们的性命,恩情弥天,可曾谢过?”
少年望了苻子徵一眼,二话不说伏地叩首,在苻子徵弯腰想要搀扶时,他又迅速抽袖起身,避到郗彦身后,双眸清寒似月,竟然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昨夜南渡济水时无意救起这对只凭借一根浮木随浪漂浮“姐弟”,不想两人身上皆受了伤,又曾受长河寒潮侵体,因此一直昏迷,直到今晚这少年才苏醒过来,张口便是说“云阁”,苻子徵难得一次善心大发、送佛到西,怎知这少年对自己总是清冷难近的疏离,举止言行间更是透着说不出地古怪,仿佛他不是救他们的恩人,而是追杀他们的仇人。
如此不识好歹的人苻子徵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奈何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年,他想计较也无从计较。一时意兴阑珊,未免再待下去会有抑懑成疾之虞,苻子徵当即辞别郗彦,离开得洒脱利落,不存一丝的踟蹰。
郗彦支撑到此时已极是疲累,靠着软毡在案后坐下,凝神调息片刻,才在案上写过药方,交给钟晔:“去把药煎了,找人收拾一处清静的庭院,长孙姑娘需要静养。”
“是。”
见钟晔捧着药方离去,迟空慢慢挪步至郗彦面前,低着头道:“多谢公子收留。”
“应该的,”郗彦望着他,“你和长孙姑娘为何会南逃北朝?”
迟空迟疑片刻,问道:“师父曾说云阁眼线遍及天下,想必公子已听说了柔然的****?”
郗彦道:“此事我是听说,只是不太明白内里情由。长孙将军既然是柔然长公主的驸马,身居要位,又素来受女帝恩宠,为何要起兵包围柔然王城、软禁女帝?”
迟空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知之不详,那日王城突然大乱,师父被长孙将军从宫中接到公主府,匆匆忙忙地,便让我陪着郡主南下。师父给了我一枚云氏玉令,说凭此令沿途可得云阁照应,一路本是无事,不想渡济水南下时,遇到了长靖公主。郡主见到她本是高兴,邀她同舟,未想公主却是剑刺无情,我一人不敌诸多高手,于是趁夜色迷蒙、水浪高涨,以为柔然武士不通水性之故,毁了轻舟,拖着郡主飘浮孤木上,方才保得性命。”
“长靖?”郗彦目光微动,“她也来了北朝?”
“是,以我揣测,公主应该只是想带郡主回柔然,以此挟持长孙将军,所以并未有杀意,也不曾对我们下狠手。”
郗彦静默不语,迟空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卷锦帛,低声道:“师父本有两封书信让我交给公子和鲜卑主公独孤尚,不过……我们在济水上漂流那么久,等我醒来后……信帛就成这样了。”
他话语愧疚,面容间的冷傲神色也淡却了几分,郗彦叹了口气,接过帛书打开,只见上面的墨迹果然浸水湿透,早已模糊不辨。
“你也不必太自责,”郗彦想了想,柔声说道,“信上写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得到。”
迟空眼眸一亮,稍觉释然,又道:“不过有一件事,长孙将军倒是曾亲口嘱咐过我。他让我问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郗彦怔了怔,目色沉落,淡然移转面庞。
窗外细雨拂动,夜色寂寂,依稀可闻风声笼着浓郁的树影悄然飘散。
“记得。”半晌,他终于道。
迟空微露喜色,道:“这便好了。长孙将军说,若公子还记得,那么请代他照顾好那个人,此生不要让她再受伤害。”
郗彦没有言语,只是皱紧了双眉。灯火融照着那抹白衣秀影,沉静深泓,宛若是化成了一尊玉石雕塑。
雨后晴日,春风和暖。
宫城墙下柳荫流翠、桃夭灼灼。骊驾车舆自大道上缓慢驰来,等侯在昭训门外的宫人见了,忙快走几步迎上,恭候车舆勒缰而止,伸臂扶出车里的女子,笑道:“萦郡主总算来了,太后和长公主等你许久了。”
裴萦微微一笑,走下车舆,坐上太后派来的步辇,正要入宫中,却见前朝几位官员正迎面走来。其间一人黑绫长袍,被诸人众星拱月围绕在中,华美的姿容堪比烈阳耀眼,裴萦怔了一怔,轻声道:“停下。”
抬着步辇的宫人不明所以,愣愣止步。
那人的凤眸坚毅孤冷,眼底锋芒比之以往更为凌盛寒烈。裴萦目不转睛望着他,擦身而过之际,终于换来他目光的短暂停留。他看着她时,眸光略有柔和,似乎还对她笑了笑,裴萦恍惚之中,没有辩觉。直到那袭黑衣飘然远去,她才艰难将视线收回,双目微垂,低低叹息道:“走吧。”
眼下战局紧迫,前朝政务繁多忙乱,大臣来往,奏报传递,气氛着实压抑。然而后宫之中却是殿阁雍容,牡丹盛放,遍洒的春光下,一如既往地金碧辉煌,又因两日后晋阳长公主的大婚,侍从们捧着红绡到处垂落,喜色满目,笑颜欢欢,与前朝的肃穆庄严全然分作两方天地。
延嘉殿里此刻更是笑语融融,外殿堂上,裴媛君端坐软榻,看着妃子们兴致饶饶地逗弄襁褓中的小皇子,咿咿呀呀的稚声奶气间或传出,听得她眼眸含笑,沉浸着似水的温柔。
“萦儿的气色比之年初,似乎好了不少。” 裴媛君望着阶下行礼的裴萦,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
日照脉脉,裴萦细白的肤色透着股奇异的莹润剔透,远远望去,不见眉目间含带的三分病容,只觉得那张面容似雪玉一般,冰清无瑕,娇怯楚楚,分外惹人生怜。
“上来坐。”裴媛君招着手道。
裴萦依言坐于她身旁,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默不作声地饮着。
殿里众人热闹着,唯独晋阳一副处身事外的模样,静静跪在裴媛君膝旁,捧着一卷长长的帛书,心无旁骛地浏览着。裴媛君用指尖轻戳她的额角,笑着道:“哪有公主如此不懂规矩的,还未出嫁,就闹着要看自己随嫁的礼单?”
晋阳转转眼眸,笑颜伶俐动人:“我要看看母后和皇兄是不是真的怜惜我。”
裴媛君失笑,问道:“那依你看呢?”
晋阳似乎是心满意足合起卷帛,抱着裴媛君的腰肢,撒娇道:“我知道母后最疼我了。以后晋阳不能在宫中时时陪伴,母后要自己当心身体。”
养在身边十多年的女儿就要出嫁离去――裴媛君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不想此刻被晋阳的几句话就轻易哄得柔软,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嗔道:“你还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哀家看你嫁人嫁得十分乐意。”
晋阳微微红了面颊,轻声道:“嫁的是子野嘛,人家说帝王家的女儿从来是命不由自己,晋阳好命,虽然母妃早逝,却有母后和皇兄一如既往的关爱,能够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晋阳心中是真的快乐。”
裴媛君有些唏嘘,抚摸着她的长发,抿唇不语。
坐在一旁的明妤亦是感触颇深,望着殿外团簇雍容、争相斗艳的牡丹,一时怔忡。今日的阳光好像是过于熠然,不一刻便刺得她眼中酸涩,温热的泪水悄然涌出,视线模糊时,她忙侧过身,掩袖遮脸。
晋阳自然不知旁人复杂的心情,红唇凑近裴媛君的耳边,悄声央求:“不过母后,晋阳出嫁前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母后能否答应?”
“小小的要求?”裴媛君目色犀利,审视晋阳眸间闪闪缩缩的光芒,不动声色道,“你且说说看。”
晋阳看了一眼裴萦,以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之前母后不是想把血苍玉赐给萦姐姐做贺礼么,晋阳……其实心中也极是喜欢那对玉佩。如今阿姐婚事未成,母后你可不可以……把那对血苍玉赐给我?若是有那对玉佩,我可以不要所有的随嫁……”
话未说完,殿间“哐当”一声脆响,却是裴萦控制不住颤抖的指尖,失手掉落茶盏的声音。
“阿姐!”晋阳望着她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的面庞,忙住了嘴。
殿间诸人都收敛了欢笑,连摇篮中的小皇子也瞪大了眼眸,似在凝神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裴萦柔美的眉目从未有过此刻的冰冷无温,晋阳与她对视之际,凛然一个寒噤。裴萦离榻站起,欠身行了一礼,道:“姑母见谅,萦儿不是有意冲撞慈驾、惊扰各位的。”
晋阳被她看得一脸懵然,裴萦却是容颜冷淡,垂首之间,眼眸愈发深幽无澜,墨沉沉犹如千尺寒潭。
“晋阳,母后的确宠爱你,或许也是太过宠你,让你愈发不辨人情世故,不知规矩方圆,”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锦盒,平心静气对晋阳道,“人说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这个道理,对你而言怕是向来远得很。正如你方才所说,人世间女子期盼的愿望,美貌、权势、亲人的娇宠、夫君的爱恋,所有的一切,你已经要有尽有,却偏偏还是不知足。这对血苍玉母后早已赏给你阿姐,你明知她的身体虚弱,婚事……也是微有挫折,如此还要从中横夺,是不是不该?”
晋阳双唇无色,心中既懊恼又委屈,眸中涌起泪光,嗫嚅道:“母后,我……”
“什么?”裴媛君似乎极有耐心地等待她的解释。
晋阳却未再言语,只是咬紧了嘴唇,慢慢低下头。
“母后很失望,也很后悔,”裴媛君长长叹息,将锦盒交入裴萦的手中,对晋阳道,“你这样的脾气,哀家如今也不放心你就此嫁入慕容王府,即刻起佛堂闭门思过,不得哀家准许,不得出来。”
“太后,”茜虞于一边轻声劝道,“公主就快出嫁了,且留三分颜面吧。”
裴萦跪地道:“茜虞姑姑说得正是,此事都是因萦儿引起,若姑母为此罚了晋阳,萦儿自觉罪重。其实如果晋阳喜欢这对血苍玉,但可……”
“阿姐,”晋阳抹去眼泪,打断她道,“是我不好,母后罚得没错,你不必为我求情。”她站起身,淡黄宫裙轻云般掠过殿间,奔入里殿佛堂,紧紧阖闭了门扇。
裴媛君慢慢透出口气,日光渗透窗纱,在她紧抿的嘴角落下深刻的阴影,内心竭力掩饰的情绪,终于在此间露出了一丝模糊的轮廓。
此刻延嘉殿意外而生的波澜,对于前朝正忙于军政之事的君臣而言,自然是无暇顾及。
午后未时,商之奉旨前往伊阙巡视北陵营。策骑到营中时,正逢伐柯在平野上操练军队。
伊水蜿蜒,丛岭青秀,山河间鼓号鸣作,呼喝震天。将士们甲胄鲜亮,阳光下遍目皆是粼光滚滚涌动,袭卷翻腾,猛如潮浪,气势之捭阖雄壮,能横扫天地。商之登上高台,仰头青云,俯首烽烟,但见广阔的苍原上战马横驰,银槊荡空,数万人步伐岿然凛凛,随着飞扬的令旗不断变化阵型,或冲锋陷阵,或退守城池,行止之间,井然有序。
北陵营向来是北朝帝王的直系亲兵,将士皆为北朝军队中的精锐,武器装备更是各州府兵不能比拟的精良,百年来护卫都城,从未有失。纵是见惯了沙场风浪,商之从高台上走下时,还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慕容子野和裴伦闻讯早已赶到,商之将携带而来的御旨交给裴伦,领着随从的十几轻骑,自与慕容子野回到左军行辕,歇下来喝了口茶,这才对子野说了北帝命他即刻回朝的口谕。
“不是十八日才成亲么,怎么陛下如今就让我回去?”慕容子野不甘不愿脱下甲胄,换上素日艳丽夺目的绯色绫袍,一时摆弄着宽长碍事的衣袖,颇觉几分不自在。
自姚融兵动以来,慕容子野与裴伦常驻北陵营,这半个月都是没日没夜地在操练军队。此番辛苦下来,往昔俊美风流的小王爷如今肤色黑了不少,减了几分妖娆,添了几分阳刚,眉梢眼角也浸沉了兵戈争锋的英烈,摇身一变,赫然是一位铮铮英朗的年少将军。
商之正对着帐中悬挂的战图研究,漫不经心答道:“谢澈今日被封卫将军,即将北上渭水,代表陛下辖制翼、并二州的兵马,禁卫首领一职空下来,正该由你顶上。”
“那北陵营呢?”
“暂时交由裴伦独掌。”
慕容子野皱眉,抚摸着帐中的帅案令箭,依依不舍:“为何不是我留下,让裴伦回去领禁军?”
商之转过身,微微而笑:“你在军中是待上瘾了?”
“这里可有环卫都城的五万精锐将士,”慕容子野放低声音道,“你就这样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