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1)
横穿都城的曲水延绵悠长,流经各处都有不同的意境。东侧流枫岭下的碧秋池固然是繁华热闹,西侧广潜山下,却也有嶙峋山岩,幽谧空谷。夜色已是极浓,广潜山下无人行走,唯山脚河流上漂泊着一只轻舟,灯火隐隐,随风飘摇。
“你轻点。”船舱里传来不满的嗔责。
舱中烛火正随着波浪的拍打晃悠不定,说话的少女面庞皎洁,左手按在右臂上,白皙细长的指间正流着殷红的血液。她蹙起眉看着身前一脸寒霜的黑衣男子,恼道:“你还生气?那魏让说自己的右臂被你的随从偃风弄伤了,今日就来伤了我的右臂。所谓因果相报,本也没错,可为什么是报在我的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自量力学人家做梁上君子?
黑衣男子冷冷看着她,虽不发一言,但眼中的鄙夷却已说明了所有心事。
少女终于被他看得心虚,红着脸撇开目光,将手里一直捏着的飞刀扔在桌案上,赧然道:“那****给了我飞刀后,我回府问过三叔,他认得这飞刀是江湖游侠魏让使用的兵器。前几日在清林苑,我才知道魏让如今原来是湘东王萧璋身边的人。七郎也曾和我说,那夜在慧方寺里,是使着飞刀的人有意刺杀太子,但依我看,萧璋却并非这般大逆不道的人。你大概也听说了,过了明日我就要去北朝,但心里的疑惑终究放不下,所以今夜才冒险探行湘东王府的。”解释完,她又补充道:“我不是不自量力,只可惜经验尚浅,今后多走几趟就好了。比如你,来去如此自如想必这些年没少干过……啊!都说了你轻点!”
云憬听到后面耐心丧尽,一把夺过她的手臂,拉开她捂在伤口的手,湿过丝帕便擦上那道伤痕。想是夭绍当时闪避及时,刀伤看起来并不深。虽是如此,那伤口衬着周遭雪白晶莹的肌肤,还是显得格外地狰狞。他的心没来由地似被什么疼痛怜惜的情绪紧紧束缚,越是如此地不可自抑,越让他恼怒交加,因此手下的动作更加不避轻重,全无素日的温文尔雅,疼得夭绍直吸冷气。待撒了药末用白纱包裹好,云憬抬头一望,才见夭绍面色苍白,眸间泪水盈盈,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方才……真的很疼么?
云憬追悔莫及的情绪在没有戒备的心防下如此清晰地显露在眼中,待他骇然醒觉时,已然晚矣。面前的少女望着他有些怔忡,探究的目光仿佛是初次相识的陌生。见他懊恼至极地转过头去,她却又轻声一笑,此刻倒大度温柔起来,全无方才的刁蛮,碰了碰他的手臂,轻声说:“没关系的,我不疼了。”
云憬不语,背着她自顾自洗净了手,敲了敲舱壁,命舱外的人行船。
轻舟荡行仿若孤云,舱中两人各坐一侧,都望着窗外的曲水若有所思。夭绍在沉思中偶尔侧首看一看云憬,只见烛光下那人的面庞十分模糊,似正在消融的冰雪,如此孤寂寒冷,令人不敢靠近,更不敢触摸。
过去的八年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让昔日朗朗昭昭的白云之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夭绍有些黯然,抚着自己的右臂,幽然叹了口气。
沿此河东去经过一道窄涧,水流甚急,穿梭的夜风飘荡山峡,亦是格外盛猛。在外撑舟的汉子方说了句“少主小心坐稳了”,轻舟便遽然一晃,舱中灯烛扑灭,夭绍刚包裹的右臂不经意碰到桌案,忍不住低低痛呼出来。黑暗中有人伸来一双手臂,将她揽至身侧,小心翼翼托着她的右臂,仿佛是举着珍奇瑰宝,一动不动。
“多谢憬哥哥。”夭绍回头微笑时,兰花般的芬香刹那溢满云憬的口鼻。
云憬感受着掌中所握的柔软,还来不及反应什么,轻舟又在此刻重重一荡,似从高处坠落低处的剧烈摇晃,舱中二人不由齐齐向后倾倒,夭绍受姿势所累,更是无法找到支撑点,身体被云憬全然抱在怀中,面庞一瞬近到几乎贴上彼此――温热轻软的呼吸柔柔拂在面庞,仿佛正是自己在无数个沾染了漫天血光的梦魇里渴求的――云憬心神猛震,仓猝将脸移开,谁知唇却在不经意碰到她的脸颊,细柔的肌肤、滚烫的温度,顿时似火烙般灼入心头,失神之间,狠狠将夭绍推开。
右臂的伤口经此折腾彻底裂开,夭绍咬住唇,望着黑暗中云憬寒如冰光浮闪的目光,不禁一个激灵,悄悄避至舱中角落。
舟过山涧,渐行渐缓。舱中二人的呼吸也慢慢平稳,夭绍摸索着燃起灯烛,自己撩起衣袖,重新换着纱布。
云憬静静坐在舱壁窗旁,雍容清淡的模样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是夭绍自己的幻觉。眼看她一人包裹得费尽,他还是伸手过来,接过纱布,轻轻缠绕好。
两人一路无言任轻舟行到碧秋池云阁之外,船刚停下,在岸边等候得焦急的钟晔不待云憬下船,他已跳入舟中,掀开帘帐瞧到夭绍时不由一愣:“郡主也在?你的手臂怎么了?”
“不小心弄伤了,”夭绍这才恍过神来,看了眼云憬道,“憬哥哥,让他们再送我回对岸吧。”
云憬颔首,撩了撩袍欲起身。
钟晔毫无自觉,以高大身躯堵在舱口,笑意和煦地想挽留夭绍:“天色还早,郡主这就回谢府了?”
“也不是,”夭绍道,“我想去对岸的商铺看看有没有卖兵器的。七郎将入广霁营从军,还没有用得应手的刀剑。”
“刀剑?”钟晔眸光发亮,看着云憬道,“我家少主倒是知道一处地方可以找到好剑。”
夭绍闻言微怔,看着云憬,却不言语。
云憬端然而坐,似也不再有起身离舟的意思,钟晔大喜,跑出船舱命撑船人道:“去对岸青阳道。”自己则提气点足,再度跃回岸上。
舟滑至流枫岭尽头,云憬领着夭绍上岸。两人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进了一间名为“无上阁”的铁铺。店里灯火微弱,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却不见一个客人,诺大的屋子里唯有一个灰衣小厮坐在门槛上懒洋洋呵欠。见到云憬二人来到他也不起身,慵然道:“客官要什么兵器?”
这便是可以找到好剑的地方?夭绍不无疑惑地看着云憬。
云憬五指出袖,将一枚玉牌递至小厮面前。
小厮见到令牌骇得跳起,揉了揉眼睛,捧着玉牌细细看了,忙收起脸上的懒散,恭敬道:“请玉使稍侯片刻,我去请主人。”说着撇下云憬二人,急匆匆走入内宅。
等候的功夫,夭绍走入商铺,随手自墙上取下一把剑。剑鞘看似普通,岂料青锋出鞘,锋芒凌厉,吟啸声瞬时鼓振耳膜。
“好剑!”她摸着剑身由衷感叹。
“郡主手上的那把,是先朝大将公孙裕在上庸之战中用过的照渊剑,此剑在我无上阁,不过属于第三等罢了。”内宅里传来的声音含笑微微,却是有些耳熟。
夭绍放下剑回头,只见掀开布帘走出的,竟是一身便服的禁军首领张瑾。
张瑾对夭绍略一揖手,却走到云憬面前单膝而跪,笑道:“启儿只说是执玉使者,张瑾不想是少主亲来无上阁,迟迎该死。”
云憬微笑,安然受他一拜,才伸手虚扶。夭绍看着二人,目光闪烁不定:“张将军,你和憬哥哥是――”
张瑾道:“我乃云氏家仆。”
“是么?”夭绍却忽然似笑非笑,再打量他一眼,说,“这无上阁的主人便是你?”
“是少主,我不过替他看着而已,”张瑾笑道,“今日少主和郡主一起来,为了何事?”
夭绍一指墙壁上的兵器:“我来买剑,送给七郎的。”
张瑾道:“既是小侯爷用的剑,外面这些自然是不能入目的,郡主还是里面请。”
夭绍亦不客气,跟在云憬身后随张瑾走入内宅,穿过长廊进入一间似书房摆设的屋子,张瑾挪开书架上的机关,北侧墙壁轰然而开。三人又沿着一条狭窄的暗道走了半晌,才到达一间燃着幽暗烛火的石室。室中阴森,仿佛有逼人的寒气迎面而来,夭绍不禁精神一凛,随着张瑾的指引观摩室中数十剑架上摆放的兵器,惊叹道:“我看此处可比宫中的兵器阁了。”
“过无不及,”张瑾语中十分骄傲,“这里的剑和刀无一不是上古神器,郡主可随意挑选。”说着任由夭绍抚摸那些神兵利器,他自转身去了书房捧来热茶,递给云憬。
夭绍挑剑挑得认真,既知都是不可多得宝物,未免贪心一一仔细看过。石室中铮吟声一时不断入耳,间或夹杂她的感慨和品评,云憬坐在一旁静静喝茶,看着她明亮的双眸,表情丰富的面庞,不由有些出神。
“少主,”张瑾轻轻咳嗽一声,将他拉到一旁,将袖间的密函悄然递出,“正要派人送去云阁,不料少主却亲自来了。”
云憬不动声色地阅过,唇边笑意似乎深了几许。
张瑾低声道:“禁卫副统领苏汶此番调职荆州,这任命虽还未传出,却已是敲定不移。依我看,太后经历了陛下昏迷和太子被刺两事,如今对殷桓的耐心却是所剩不多了。”
云憬轻轻颔首,张瑾又拿过密函,靠近烛火,刹那燃烬。
“这剑怎么这样重?”身后突然传来夭绍的抱怨声,两人回头,才见她费力抱着一把长剑,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郡主当心。”张瑾赶紧上前将剑取过。
云憬望去夭绍的右臂,那包裹在伤口处的雪白丝纱果然已透出了丝丝殷红。
夭绍却浑然不知,手指仍摸着那把外鞘黝黑的剑,喜悦道:“这剑是什么来历?”
“此乃玉狼剑。”张瑾拔出长剑,低沉的啸声中,出鞘的剑锋雪亮阴森宛若残毒至极的狼牙,而那剑光却莹润透明有如美玉之色,烛光一照,妖异十分。
张瑾道:“这剑原身是战国时名将景姑浮的狼牙剑,经先朝铸剑师以东海之玉浸燃融合之后,便成了今日的玉狼剑。此剑无刚不摧,剑风能横扫七丈外,可惜过于沉重,非神力者不可使用。”
此剑正配七郎!夭绍望向云憬:“我能不能要这把?”
云憬点头。
夭绍唇弧一扬,又问张瑾:“这剑要多少铢钱?”
“无价之宝,”张瑾插剑入鞘,将剑奉至夭绍面前,“这是我家少主送给小侯爷的。”
夭绍一愣,这般意外得宝剑,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张瑾既说是送给谢粲的,她也自是明白云憬的心意,犹豫片刻,她还是嫣然一笑:“那夭绍就却之不恭了,先代七郎多谢憬哥哥赠剑的美意。”说着不顾臂上的伤,俯身便要抱起玉狼剑。
不过有人却比她更快一步,云憬伸手拿过玉狼剑,飘然离开石室。相对于她的笨拙,他提剑的姿势倒是格外地轻松写意。几番下来,夭绍已习惯了他的乍冷乍热,对此意外之举也就一笑置之。将离石室时,她不经意瞥见室中最里侧古铜架上的一把青玉长剑,隐约地有些眼熟,喃喃道:“那把剑……”
张瑾不及她细看,一笑吹灭室中的灯火。湮没在沉沉暗色中的剑身湛放着淡凉的青光,仿佛是浩然深广的湖泊在冷月下泛起的无垠波色。
“那是我家少主的剑,”张瑾如此解释道,“不过剑鞘有些破损,少主拿来无上阁,让剑师修理。”
“是么……”夭绍看着那柄剑,却似乎很是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