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1)
寂夜生寒,符氏府邸灯影暗淡,薄染凉霜的楼阁瓦檐于月光下层迭浮现。内庭书房里,苻景略正连夜处理尚书省积压的公务,一时有家仆来报,言商之公子回府。
苻景略微一沉吟,卷起手下帛书:“叫他来书房。”
家仆奉命而去,片刻领着商之步入书房,辞退道:“老爷,公子既回府,那我去收拾紫鞠庐。”
苻景略颔首:“去吧。”
待家仆脚步声远去,苻景略看向商之道:“自从任职国卿后你便一直住在慕容王府,今夜怎么想着回来?”
“有一事想请问老师,”商之盛了一盏热茶递给苻景略,撩袍于案边坐下,“不知老师对新任雍州刺史可有人选?”
苻景略皱眉:“慕容虔让你来的?”
“与义父无关,”商之言词利落,并无遮掩,直截了当道,“老师的人选可是长史车邪?”
苻景略捧着茶杯靠向身后软褥,沉默一会,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他是老师的长史,老师该比我更加明白。”
苻景略道:“车邪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虽于尚书省事务得心应手,不过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更未有外任为官的经验,”他话语一顿,看了看商之,“如果提他为雍州刺史,其余朝中同僚未必肯服。”
言下试探之意已然明显,商之淡淡一笑,道:“老师不必多虑,若是老师的人为雍州刺史,义父会比谁都要放心。但如今的局面怕不是辅臣的意愿可以改变,明日朝上,做主的人将是亲政的陛下。”
“是啊,为师何尝不知,”苻景略叹息,又道,“更何况车邪来历神秘,若是将他推上那风浪之尖,为师也不放心。”
商之松了口气:“老师所言正是。”
苻景略莞尔一笑:“看起来你似乎比为师更焦虑车邪的安危。”
商之道:“毕竟是老师肱股,不敢有失。”
苻景略笑而不语,饮了口茶,敲指于膝上静默一瞬,忽道:“尚儿,你觉得赵王如何?”
商之目色一闪,道:“老师的意思是――”
苻景略轻轻点头,叹道:“朝中已无更合适的人选。赵王司马徽既俱才干,又存忠心,若他为雍州刺史,四方心服。”
“可如此一来,到时的司马徽就不再是今日的司马徽了。太傅姚融可是赵王之舅,老师放心?”
“确实有忧虑,不过万事利弊总共存,不妨走一步,再看一步,”苻景略放下茶杯,微笑道,“再者,为师虽怀疑姚融,却信司马徽。”
商之颔首,轻笑道:“除了放心司马徽外,老师放心的怕还有一事。”
苻景略笑起:“何事?”
“司马徽如今领宫城禁军,一旦为雍州刺史,禁军统领将军一职空缺,”商之扬了扬唇,“诸人关心外局必有忽视,老师的长史于此时出面,再恰当不过。”
苻景略大笑起身,抚了抚商之的肩,感慨道:“知我者,莫尚儿你。”
紫鞠庐一切如旧,侍女早在浴池备好热水。商之一夜疲惫,沐浴后躺在榻上正要休息,忽闻窗外夜风大起,卷飞的枯叶簌簌扑打上木棂窗扇。
商之睁眼望去,只见一抹纤瘦的身影映上洁白的窗纱,正于房门外慢步徘徊。
他皱了皱眉,披上狐裘,倏地打开门。
门外的少女吓了一跳,慌道:“尚……哥哥。”
“子绯,”商之看着她,“既然有事找我,为何不敲门?”
子绯抿着唇,皎洁的月色照上她的清秀面庞时却映出浅浅绯红,她轻声道:“我……我听蓟叔说尚哥哥回来了,来看看你。”
“只是来看我?”商之笑着摇头,“丫头,有事便说。”
子绯犹豫了一阵,硬着头皮道:“尚哥哥可有治掌伤的药?”
“谁受伤了?”
“我……”子绯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垂首道,“有人胸口受了一掌,吐了好多血。他说没事,可我按尚哥哥之前教的脉象来看,他内脏分明是受伤了,却又不肯受别人医治。”
“胸口受了一掌?”商之想了想,入屋戴了面具,穿好衣袍,再出门时,对子绯道,“带我去见车邪。”
“嗯。”子绯立即答应下,拽地红裙一飘,转身走了几步,她才觉不对,回首羞涩道,“尚哥哥……怎知是车邪受伤?”
商之微笑:“除了他,还有谁会让你这般担心?”
子绯俏脸烧得更厉害,轻轻低了低头,脚下愈行愈急。
西园书房里灯烛明照,车邪写罢一卷信帛,正欲出门,却见冷月清光下,子绯领着商之急步而来。
车邪暗叹一声,背在身后的手向左侧长廊挥了挥,见灰影闪没于夜色中,他才踱步上前,揖手道:“见过商之君。”
“车邪,”子绯笑道,“商之哥哥好不容易回府,我请他来为你治伤。”
凉月下,车邪清俊的眉眼似瞬间蕴上一层霜雾,看不分清的犀利。
“区区小伤,何劳国卿贵手。”
“无论伤是大是小,子绯说要紧的,我这个大哥当然要来看看。”商之一笑,自顾自地绕过他,步入书房。
车邪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回到房内。
商之按过他的脉搏,沉吟道:“出手之人掌力奇诡,内劲霸道。长史何时与这样的高手结怨?”
“是啊。”子绯满是担忧地看着车邪。
车邪浑身不自在,又不忍子绯担心,解释道:“一时错手,倒非结怨。”
商之于一旁匆匆写就药方,递给子绯道:“去找蓟叔拿,药材府里都有,一日两次,早晚各一。”
子绯看了看药方,对车邪道:“那我现在让人连夜熬了,明早你就喝。”
“好,”车邪颔首,眼看子绯转身出了西园,方透了口气,转而对商之道,“商之君今夜来找我想必不止是为了子绯?”
“长史以为呢?”
“澜辰认出了我,该和你说过了我的身份。”
商之静静看着他:“仍不止。”
车邪一愣。
“你便是在行宫给夭绍密信的人,”商之冷笑,“身上这一掌,想亦是那夜拜萧少卿所赐。”
灯烛下,车邪脸色沉静似水,声色不动道:“原来商之君那日也在。”
“你混入北朝到底有何企图?”商之盯着他,缓缓道,“还有澜辰和少卿的身份……连当事人都不知晓的往事,你如何得知?”
车邪不语,轻轻皱起的眉间似存为难。
商之猛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尚!”车邪脱口唤出。
“果然,”商之轻笑声凉,回眸看着他,凤目映着烛火,光芒闪动,“你什么都知道……不对,该是谢太傅什么都知道才对。”
“无论如何,我存心不恶,”车邪低声道,“我要走的路,与你们没有二致。”
“我凭什么信你?”
车邪面色发青,冷笑道:“你以为当年的事唯牵连了你们独孤氏和郗氏么,我们谢氏何尝不是父死子悲?你们自有你们的仇,我们也自有我们的怨。”
商之在他的愤慨下沉默良久,忽然道:“她知道吗?”
车邪看了他一眼,摇头:“若她知道,就不是今日的夭绍了。我是长兄,谢氏的事自有我一力承担,无须她和七郎。”
商之唇边勾起细微的弧度,又道:“那么子绯呢?你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是老师唯一的女儿?”
车邪身子一颤,墨紫衣袍衬着他瞬间苍白的面色,透出不见血气的虚弱。
“若将来有可能,我定不负她。”他闭上双目,轻声道。
“但愿如此。”商之微微叹气,转身离开。
豫征元年十一月初,永宁城外飞虹桥断裂一事闹得满朝风雨。雍州刺史令狐淳获罪贬职,降为庶人,充军塞外。赵王司马徽擢为新任雍州刺史,进位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尚书省长史车邪领禁军统领,赐封上军将军。
亲政初始,隐忍十余年之后的爆发,北帝司马豫每一步都行得格外沉稳小心,虽是雄心勃勃、意气凌云,但革旧除弊的举措却多数缓慢推进,朝廷一时剑拔弩张的局势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缓和,执政之路看上去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司马徽上折子说已在修补飞虹桥,不出三月便可通行,”文华殿暖阁,司马豫拍着商之的肩道,“毕竟是舅父往日的功业,你现下可安心了?”
商之颔首一笑:“是。”
“拓跋轩可曾自云中再来信?”
“有信,”商之话语沉了沉,道,“柔然和匈奴战场向南辙转,愈来愈接近鲜卑草原。”
司马豫沉吟道:“北贼们究竟图谋什么?你何时启程回云中?”
“后日。”
司马豫轻声叹息:“但愿这次并无灾难再落在鲜卑族人的身上。尚,若是云中真的开战,朕虽有心,怕也无力支援,即便慕容虔统掌军权,也不能擅动北朝兵马。草原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臣知道。”
司马豫负手走近窗外,寒风迎面拂来,让他倏然记起一事。斟酌了片刻,他才徐徐道:“太后前几日和朕提及裴萦,说想将她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商之吃惊不小,上前一步道:“陛下,臣的血仇陛下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娶裴氏女子?”
司马豫望着他,有些疑惑:“你对阿萦……”
“并非儿女之情,”商之言词明晰,解释道,“只因她当初在济河之上为了救我落下病根,这些年我不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