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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等待与市委书记谈话的时间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打着谈话的腹稿。他告诫自己要异常冷静、客观地陈述所要表达的内容,不能流露出丝毫游说色彩。他和市委书记的谈话将从汇报开始。而他的汇报又将从两方面进行,其一,本人有个亲属将从台湾回来省亲,该人有少帅的家庭背景。本人作为一名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应该将这一情况向组织上汇报;其二,该人除省亲一项之外,很有可能在张学良将军回乡事宜方面,进行有益的探讨。关于这一点,该人在向大陆有关亲属传达回乡省亲意向时,有所透露。所以,本人认为事关重大,已超出普通意义上的亲戚往来。然后,他再郑重地向市委请示如何接待冯、张夫妇。同时,他还要委婉地提醒刘舜尧书记把这件事提高到改善两岸关系、实现统一祖国大业的高度来认识。进而,他再给刘舜尧书记出个主意:大姐冯雪梅是梨园名伶,为了表示对她的欢迎,也为了弘扬国粹,有必要借题发挥,搞一次规模宏大的京剧艺术节,在展示本市精神文明建设成果的同时,让两岸艺术家同台献艺,共谱华章。

他估计,他的汇报和建议肯定会引起市委书记本人的高度重视,所以,他要千方百计把这件事办得有声有色、高潮迭起,使之成为他政治生涯中的又一得意之笔。同时他预计,当他把这一得意之笔书写完成的时候,必将顺利地坐到市政协主席的位置上去,那么,他就可干到六十五岁了!他把这关乎此生成败的最后一役,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冯慕良来到市委宣传部的时候,耿若渔不在,一个秘书模样的姑娘告诉他,耿部长正在同市委刘舜尧书记谈话,请他在办公室稍等。冯慕良说既然他在同刘舜尧书记谈话,那就可能要很长时间,莫不如我先出去转转,一会儿再回来。姑娘说耿部长已经去了很久,估计也快回来了。再说,他走时交代过,您来了,就在办公室等他。说完,献了茶,对冯慕良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去了。

冯慕良只好照办,坐下来稍候。

耿若渔的办公室不很大,却不失典雅。除宽大的写字台,精致的书橱(其中装满各种最新版本的精装书),款式新颖的成套沙发、茶几与茶具外,有两类陈列品引起冯慕良的兴趣:其一是摆在窗台上的红、白同株的一盆梅花小品和陈列在墙壁上的一红、一白两幅中国画。这使他情不自禁联想到自己那两个先后嫁给耿若渔的妹妹;其二是镶在镜框里的一幅长而又长的千人巨照——冯慕良一眼认出那是一九五二年全国戏曲观摩汇演时中央领导同志接见各地汇演队伍的合影。照片上,刚任京剧院主管后勤副院长的冯慕良,就站在新任市文化局局长的耿若渔身后。两人当时都只有二十几岁,转眼三十八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哪!

冯慕良正感慨之间,耿若渔回来了。

“你好。”他客气地同冯慕良握了手,请他坐下。那位秘书模样的姑娘又来给客人续了茶,转身走了。耿若渔微笑着说:“要是我不请你,你是不会来的。咱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怎么能不走动呢?”

耿若渔的兴致极高,刚才,他同市委刘舜尧书记的谈话非常成功。刘舜尧书记认真地听取了他的汇报之后,认为这确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将立刻向省委报告。在省委没有具体指示之前,他原则上同意耿若渔拟采取的做法,并接受他的建议,借题发挥搞一次大规模的京剧艺术节,但不要太局限于精神文明活动,要兼顾本市文化产业的招商引资经济活动。最后他说,这本来就是宣传部分内的事,当然由耿若渔来挂帅,但让耿若渔兴奋的,是刘舜尧书记最后的一段话:看起来,市里要专门成立个领导小组,五大班子都要有人参加,尤其是政协和统战部门。说到这儿,刘舜尧书记看着他问:你来当这个组长如何?

当时,耿若渔心里一下子乐开千朵莲花。这正是他的目的所在啊!可他没有喜形于色,只是把脸向窗外扭了扭。他有意把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一下,别让脸上挂出笑容——在这时候微笑,是多么浅薄、幼稚和不成熟啊!他耿若渔是个炉火纯青的政治家,是在任何场合都不会轻易暴露心理活动的得道高人,所以,他让自己的注意力适时从兴奋点上向窗外挪开了一下。应该承认,在政治生涯中,耿若渔的慎之又慎的态度是永远必要的。

现在,他在面对冯慕良时,才感到了一种真正的轻松。他和他聊着天儿,像一对老朋友那样。他们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耿若渔时而叹息、时而发出笑声。耿若渔告诉冯慕良,他窗台上的红、白二色梅花,是蒋介石故乡、浙江奉化溪口的特产,前年去参观时,不远数千里,辗转了许多城市,千辛万苦背回来的。摆在家里,却被笑梅扔了出来,所以,只能摆在办公室。后来,他便巧妙转移了话题,问到了浑阳市梨园界的一些老演员。

他首先问到了冯雪梅的前夫杨月樵。冯慕良告诉他杨月樵当年因反党言论被送进监狱劳改三年释放后,一直在矿区的街道企业工作。

耿若渔问能找得到他吗?

冯慕良说能。

耿若渔又曲着手指,点数着浑阳市梨园界的名宿:宋菊元、林香梅、冯雪梅、冯梦梅、冯笑梅、张妙舫、柳少秋……

冯慕良点着头,补充说再往前数,还有关外双绝杨云溪、冯鸣鹤,北天第一旦骆菊芳,北方伶界大王宋鹤云……

耿若渔一怔:“骆菊芳?我怎么有些忘了?”

冯慕良提醒他说:“你怎么会忘!当年,北天第一旦骆菊芳名压梨园群芳,辽亲王溥俭玩伶人,便把他弄回府里,以后就……据说是死在俭王府了。”

耿若渔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这曾被当时的梨园界当成一桩公案。”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梨园行里的事,才把话题转到冯雪梅要回来省亲的事上。耿若渔说,雪梅大姐回来的消息是省委宣传部对外办透露过来的,具体行期虽然未定,但根据她本人现在刚做完乳腺癌割除手术,需要恢复三个月以上,加上其他必要准备工作,最快也要四个月后才能成行。所以,迎接她的准备工作时间并不多,因为这不光是咱们全家的大事,也是全市梨园界的一件大事。

冯慕良连忙点头称是。耿若渔所使用的语言让他感到亲切,特别听耿若渔说“咱们全家”四个字,更让他感动不已。冯慕良暗想,这位当大官的人终于有亲情观念了。进而又想,这也许是他即将要退下来的缘故吧?越做官越容易使人迷失人的本性,而不做官了,人性就会逐渐回归。在冯慕良看来,不管过去怎么样,人性回归了就好。用他的话说就是:爱国不分先后,觉悟无论早晚。

耿若渔继续说道:“正因为这不仅是咱家的大事,也是咱市梨园界的大事,所以,此事已经引起市委的高度重视——市委决定,在大姐一家回乡省亲之际,借题发挥,组织一次大规模的京剧艺术节,时间初定在八月中下旬。”

冯慕良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哥!”耿若渔热切地叫了一声,“现在是四月五日,还有四个月时间,压力很大。我想,让你为这次京剧艺术节做点工作,行吗?”

冯慕良笑了:“有什么任务你就布置。论公,我是下级;论私,咱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好。”耿若渔很满意冯慕良的表态,抓起壶,又给冯慕良杯中续满茶水,然后,盯住冯慕良的眼睛,用无限诚恳的语气说:“哥,你我都是浑阳市文化界的老人,四十年来,文化战线,特别是梨园界的风风雨雨,我们都是共同经历过的。无可讳言,由于党内各时期路线斗争的影响,文化战线屡遭“左”倾政策的干扰,许多优秀的艺术家遭到不应有的迫害,比如杨月樵和宋逸鹏等,我当时是文化局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我当时不那样做行吗?不行啊!上级布置的政治运动,我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这样一来,无形中就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得罪了许多人,被人背后指称为‘文纣王’。”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观察着冯慕良的表情。

“文纣王?”冯慕良故作不知地反问。

“就是文化战线的纣王暴君嘛,你没听说?”

“没有。”冯慕良当然是听说了的,但在耿若渔面前,不便承认,便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掩饰说:“太过分了吧,政策又不是你制定的,你也是执行者呀。”

“我的委屈就在这里。”耿若渔很伤感地说,“因为我是本市文化战线的权柄人物,是“左”倾文艺政策的主要执行者,与大家面对面,所以,大家就把账都记在我的名下——路线是无形的,看不见嘛!”

“我看,对这些流言蜚语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冯慕良安慰他说,“这些年,我在基层也没少得罪人,他们理解就理解,不理解我也不去辩解。”

“对基本群众可以不辩解。可这次大姐回来,不辩解就会让她产生错误印象,我就会成为她眼里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耿若渔终于委婉说出了对冯慕良的第一期望。

“这好办。”冯慕良满口答应,“一切流言蜚语都由我来替你辩解就是。放心,我决不让雪梅对你有任何误解。”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就是我的辩护律师。”耿若渔有意调整一下气氛,便稍微幽了一默。同时,又擎起壶给冯慕良杯中续满热茶,“不过,这是咱家里人内部话题,还不是公务,整个京剧艺术节中,你的重头戏还不在这里。”

“我还有什么任务?”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耿若渔简短地说。

“让我重招旧部,组织名宿搞群星荟萃?”冯慕良对这三字令般的、子曰类的话有过一些印象,立即明白了耿若渔的意思。

“完全正确!”耿若渔对冯慕良的反应十分满意,“这次京剧艺术节,我打算从四方面进行组织:一,让京剧院赶排一台自己创作的新剧目,代表我市梨园界现有水平。二,让戏校各年级学员联袂演出一台精彩折子戏,展示我市梨园界后继有人的大好局面。三,组织全市戏迷和票友,进行一次京剧卡拉OK大赛,可能的话,再搞一台名段彩唱,来展示我市群众演出活动的风采。四,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本次京剧艺术节的核心活动,就是千方百计组织当年与大姐同甘共苦、从事粉墨生涯的梨园界各位名宿,在阔别四十年后,重新联袂登台,共同再展风流,用以回溯我市京剧国粹的源远流长。同时,借此开展一次两岸炎黄子孙间的文化招商引资工作,借以促进海峡两岸的经济文化交流与文化产业的发展,为共同弘扬国粹做出贡献。”

“这一总体构想很好哇!”冯慕良由衷赞赏耿若渔的计划,也很佩服他的领导才能。

“光构想好不行,还得有人来干哪!”耿若渔说,“盛初善、方振武、张妙舫这些人,打着我的旗号胡作非为,这些年把人心都搞散了,现在还让他们牵这个头儿,谁给他们捧场啊!没人捧场,构想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的意思……”冯慕良一时猜不透耿若渔的袖里玄机——盛初善是文化局党委书记、方振武是文化局长、张妙舫是主管专业艺术团体的副局长兼京剧院院长,搞这么大的全市京剧艺术节,不让他们牵头儿,让谁来牵这个头儿呢?

“你来全面牵头儿。”耿若渔果断地说,“做筹委会秘书长!”

“我?”冯慕良大吃一惊,“我只是个文化馆长,而且马上就该退了。”

“错了!错了!党需要你的时候,怎能言退?至于职务问题,我来给你理顺就是。”耿若渔很慷慨地说,然后盯着冯慕良问:“趁方振武病休,先提你当常务副局长,代他主持工作,艺术节后再扶正,怎么样?”

“啊!”冯慕良顿时目瞪口呆。

冯慕良从市委办公大楼出来,骑上他锈迹斑驳又到处作响的破旧自行车,顺着马路摇摇晃晃逶迤而行。

他的心很乱,像塞了团麻。

他一直弄不清自己信不信命。因为有时候他信,比如自己这辈子姓了冯这件事。据义父冯鸣鹤告诉他,自己的生父本姓浦,是唱武生的,因为搭班儿斗狠,唱《四杰村》翻城时把头挫进脖腔里,当场毙命。生母为感谢义父赠她扶灵还乡的盘缠,把不满周岁的他,硬是塞到义父怀里,然后扶灵而去,再未回来。可见,他姓冯是命中注定的。再就是他长在名伶世家,与众姐妹兄弟同练基本功,而别人都先后成了角儿,自己却一直做底包,毫无艺术天赋。后来就一直做梨园界的幕后人物,围着舞台转了一辈子,却无丝毫舞台造诣。这让他惭愧之余也不得不承认:祖师爷不赏这口饭,也是命中注定的。而在许多其他时候,他又不信命,比如许多给他相过面的张半仙儿、李半仙儿们,都说他鼻侧的两条法令纹双双入口,乃主胃疾所致命,必于中年死于饥饿,嘱他一定时时注意保胃养胃,以免引发胃疾。可他从来不信这一套,一辈子根本没拿胃的保健当回事儿,饥饱生冷,概无所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胃就是泔水缸,什么都能装。还说他的胃又是化铁炉,金银铜铁全能消化。结果是,一辈子吃吗吗香,身体倍儿棒!眼看到退休年纪了,腿脚眼耳都还像年轻人似的。再有就是对于妻子朱效花的市侩德行问题,许多人都劝他认命,说他命中注定娶此悍妇,乃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认了吧。他对此论调颇不以为然,便尝试着在朱效花犯刁时,冷不丁打她几巴掌。打得她瞠目结舌之后,再厉声申斥几句,便让朱效花乖乖认输,安静下来。冯慕良管这叫“豆腐点卤水”。有一次,朱效花被他“点”服了之后,晚上睡在被窝里咬着他耳根柔声说:“你这‘豆腐点卤水’以后不能轻点、温柔点儿?”哄得他发了恻隐之心,又和她亲近了大半宿……就这样,对于命,他有时信,有时不信,所以,时至今日,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信不信命。

昨天晚上方敬亭拐弯抹角游说他出任戏迷协会主席,今天上午耿若渔又慨而且慷地要提拔他当常务副局长兼京剧艺术节筹委会秘书长,他怎么一下子升值了?像股票一样,市盈率突然看好,难道这是命中注定他大器晚成,眼下就要时来运转不成?

他不敢相信。

社会底层的出身,一开始就限定了他这一生奋斗的最高纲领:有饭吃。现在较时髦的说法就是“温饱”。

所以,升官和发财从来就不是他的梦中情人。对于他当了大半辈子“长”的这段历史,他的解释始终是:统统都是当孙子,真当官儿能轮到我?

知他者,都说他的话不假。

冯慕良这辈子当的第一个官儿,就是京剧院的副院长,按照现行干部制度来套的话,当属正科级。因为公私合营的浑阳市京剧院成立时称副县团级单位,书记和院长都是副县团级,副院长自然就是正科级,下属各团也是正科级。

冯慕良初出茅庐,何以一下子就晋了个正科级呢?这应该说是时势造英雄。

新中国成立之初,浑阳市没有国营剧团。原活跃在浑阳市京剧舞台上的以北天第一旦骆菊芳挑班儿的北菊班和北方名伶大王宋鹤云之子宋菊元创立的北雁班已经散伙,以辽亲王溥俭牵头创立,以关外四小名旦头牌坤伶林香梅及其众弟子挑班儿的梅祥瑞也早寿终正寝。只剩以关外双绝之一冯鸣鹤以自家人为班底创立的鸣鹤班仍惨淡经营,此外,还有一部分无固定所属的散兵游勇京剧艺人,与另外几家评剧班、梆子班、落子班和二人转班共同谱写浑阳这块土地上的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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