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后，奶奶家太远，他只好住校。他不挑剔食物，唯独喜欢吃板栗。那是奶奶给他养成的习惯。奶奶家住在大山里，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板栗树。奶奶经常用板栗给他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煮栗子、烧栗子、栗子煮小鸡、栗子面馒头……初中校园的食堂没有这些吃的，只有白面馒头、小米稀饭、熬白菜、炒芹菜一类的大众化吃食，而老师又不让学生随便外出校园。他曾几次偷偷跑出去买栗子吃，可哪里买得到！
是升入初中后的第三周，一个中午，放学时候，母亲来了，脚上沾着泥土，头上带着几根草叶。显然母亲刚从田里或者乡间小道而来。母亲送来几十元钱，还有一小包剥了皮的熟板栗。
班主任叫了几次他才很不情愿地出来与母亲见面。
山子，在学校住得惯吗？吃得好吗？怎么长了这么多风刺？又瘦了……一见面，母亲看着他，连珠炮似的问道。
他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山子，你的头发这么乱，妈给你整整。说着，母亲抬起手，叉开五指，轻轻梳理他蓬乱的头发，却被他猛地一把挡开。心里嘟囔着：别假惺惺的！母亲吃了一惊，尴尬地站在那里。这些东西你拿着，别饿着。母亲把把钱和板栗往他手里塞，他一跳，闪到一边，空手逃也似的跑回教室。母亲愣了，孤单单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东西，一手高高举着，张着嘴巴，不知所措……
拿来、被拒绝，又带回去。下次再来，再拿，再次遭拒，再带回去……接下来的几周里，这样的场景，重复上演了多次。她表现出极大的韧劲。当然，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班主任牛老师的眼睛。
终于，牛老师和这位母亲进行了一次长谈。她哽咽着诉说着自己的家事。对儿子她不生气，相反，她很理解儿子的态度。她知道儿子从小喜欢吃板栗。所以，入秋后每次来都要带些板栗，不多，每次就一二十个。看着别的孩子大口大口幸福地吃着父母送来的东西，而自己却不肯吃妈妈做的食物，这是她最刺痛心肺的事。谈话中，牛老师注意到，母亲的手上、脸上满是一道道划痕，显然是被树枝一类东西划的。
那次谈话后，很多天，牛老师的眼里始终晃动着那位山村母亲尴尬的表情和哗哗流淌的泪水。牛老师心里一阵阵疼。
山子，我刚刚知道，原来你和老师一样也喜欢吃板栗，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又面又甜，你吃吧。牛老师手里捧着十几颗饱满圆润的栗子给他。这些板栗显然已被认认真真蜕过里皮，外面有没一点皮。
他不要，但经不住老师的坚持，犹豫着接过那些板栗。吃着又甜又面的板栗，他内心升腾起对牛老师深深地感激。他觉得老师待他比父亲还要亲，更不用说母亲。
此后的几周里，他几乎每天都能吃到板栗。那些板栗饱满圆润，像山里人一样朴实厚重。他吃得格外香甜，对牛老师的感激和信任也与日俱增。他甚至在心里发誓，将来要好好报答自己的老师。
这天正上课，牛老师突然把他叫出教室，是继父来了。他扭头就走。继父红着眼睛，哀求说，你听我说完再走好吗？他收住脚，站住了。
这些栗子，是你母亲亲手捡的，她要我记住，一定要煮了给你送来。继父说着，抖抖地拿出一个小包，里面是十几个栗子，那些板栗一个个饱满厚重，带着温热，散发着浓浓的香甜气息。
他没去接，一句话也不说，局外人似的站在那里。
山子，请原谅老师撒谎。你不知道，你继父家本来没有板栗树，那些栗子都是你母亲在别人家收获后复收来的。还有，老师给你的那些栗子，其实都是你母亲托我给的……你继父说，你母亲昨天上山打栗子，为了打下树头上最大的那个板栗，不小心摔下来，伤了脑子，今天早晨……走了。说着，牛老师眼圈红了，再也说不下去。
他半天无语。
“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突然破胸而出，直冲云霄。
蓦地，他从继父手里抓过那些山栗子，一把摁进嘴里，拼命嚼着，嚼着，泪水潸然而下，他只觉得嘴里甜甜的，咸咸的，苦苦的……到底什么味道，他早已辨不清了。
一个人的颁奖式
她细高挑，脸皮像煮熟的鸡蛋清一样细腻光滑，脑后扎着一个马尾辫，校花的桂冠非她莫属。
她是一个全校出了名的特殊生，不学习，不遵守纪律，顶撞老师，三天两头惹麻烦，欺负别人。教过她的老师几乎没一个不摇头的。谁说说她，她头一扬，我咋了？我就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又是一个不幸的孩子。母亲死得早，从小寄养在奶奶家长大，奶奶的过度疼爱养成她自由成性的个性。父亲常年在外打工，顾不了她。从小学到初中，她几乎每天都在惹事与批评呵斥声中度过。
谁能转变她无异于铁树开花，是老师们对她共同的评价。
她像一个皮球一样在各个班之间被踢来踢去。级部主任无奈何只好采取抓阄办法，谁抓到就到谁的班。
这次，她这只被抛到半空的球，打着转，在接近地面的时候拐了个弯，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二四班。
二四班主任刘老师性情温和，干了多年的班主任，可谓经验丰富型。面对“幸运”地落到自己班上的这只球，他只说了一句话：既然来到我班，就是我的学生。
第一天，刘老师亲自帮她整理了书包，领到座位上。上午放学时又足足谈了两个小时。还将学习委员安排和她同桌。用意不言而喻。即便是铁树也能开花！刘老师对自己说。
铁树没等开花，麻烦接踵而至。第二天下午第四节课，老师喊起立，她趁前面的那个同学不注意，用脚尖偷偷把人家的凳子往后一勾，轰通，把人家跌了个人仰马翻。全班顿时哄堂大笑。老师气得找班主任：一定要将她驱逐出课堂。刘老师好说歹说，老师这才熄了火。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第三天，中午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她一时手痒痒，抓起一块小石子一扔，没想到正好砸在了一个女生的头上，女生的父母找到学校，大吵大闹，是刘老师好话说尽，又搭上药费才把事情平息过去。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天她将讲台上一瓶胶水涂抹在讲台的凳子上，老师抓了满满一大把粘糊糊的胶水。老师气愤至极，她却当做无事人一样。最后到底查到了她的头上，老师将她逐出教室。此事很快在全校传开，几乎没人不知道初二有个叫某某某的女生，没一点好心眼，居然扎古到老师头上。
刘老师被气得直翻白眼。
转眼到了期中考试，刘老师将盖了印章的本子分发给那些学习特优生和进步之星。发放最后一个本子给学习委员时，刘老师无意中看到，一旁的她眼里豁然一亮，露出意思羡慕的光。但瞬间又黯淡下去。
难道她也想得到奖励？刘老师沉思一下，眼睛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想得奖？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要是你能得奖，那个奖字我用我的血给你写！
她听了，仰着头，咬着牙，眼睛狠狠瞪着刘老师，两行眼泪如小溪一般汩汩而出。
刘老师心里一阵疼痛。
星期一，她没到校。真是不争气的孩子！刘老师心里很生气，几次拿起电话想打给她奶奶，每次拿起又放下，他不想给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添麻烦。并且一种奇怪的想法涌上刘老师心头，没来？没来更好，省得给我惹是生非！
放学了还不见她的影子，刘老师忍不住了，一个电话打过去，什么？莹莹出车祸了？为了救一个老人？伤得很重？刘老师心里一沉，拿电话的手哆嗦着。
刘老师匆忙赶到医院，却见她头上缠满绷带，浑身上下像被白布包裹起来的粽子，一动不动，只有鼻孔上头的氧气瓶时不时冒出一两个气泡。
莹莹，快睁开眼看看，老师来了，老师看你来了。刘老师噙住泪水喊着。
她艰难地睁开眼，半天时间过去，仿佛认出了刘老师。她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老师……谢谢您来……看我。这次我可以得到一个带奖字的本子吗？
你能，你能！等你好了，我亲自给你颁奖！刘老师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来。
她含着笑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的山岭上，一座新坟前，一个特殊的颁奖仪式正在举行：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神情庄重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中间带着鲜红奖字的笔记本，一字一顿地说：莹莹同学，我代表幸福中学初二四班51名同学给你颁奖……男子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
此刻，一缕阳光透过云层落在这位男子的手上，将那个鲜红的奖字映衬得火红火红，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远在天堂里的她哪知道，刘老师那天说的那番话是故意用激将法激她。她更不知道，那个鲜红的奖字是刘老师真的用自己手指的血一笔一画写上的。他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必须兑现。
最美的鞋垫
大山一座接一座，向着起伏的云层绵延而去，消失在天地相接处。在苍茫的群山之间，一条羊肠小道婉蜒着伸向山脚下的村落。
月儿老师手里拿着一双刚刚做好的鞋垫，急匆匆走在山间小道上。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山脚下的村落，赶到杏花的家，亲手将这双做了三天三夜的鞋垫垫在杏花的脚下。
月儿老师在旮旯乡村小已经整整工作20年了。二十年里，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年龄几何，甚至于忘记了她是谁，只记得自己是一名小学老师，是班上包括月儿在内的那十几个孩子的“妈妈”。
山里的路铬脚，月儿每次捧着孩子们那一双双磨出血泡的小脚，心痛得滴血。于是，她开始为每一个孩子做鞋垫。一针，一针……月儿老师送走了白天送走了黑夜，送走了春夏秋冬，送走了青春和梦幻，换来了杏花们灿若山花的笑脸和山泉般的歌声。月儿不记得自己为那些孩子们纳了多少双鞋垫，不知道为了这些花花绿绿的鞋垫自己耗费了多少个星期天多少个不眠之夜。
月儿老师一边急匆匆走，一边想着班上那些可爱的那些孩子。想到杏花，月儿老师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杏花的母亲难产死了，当石匠的父亲采石头时摔断了双腿。年纪小小的杏花从小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种菜打柴，甚至学会了春种秋收。生活的重担没有压垮这个苦命的孩子。校园里笑得最甜的是杏花，每天第一个到校学习的是杏花，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是杏花，每次考旮旯乡第一名的还是杏花。在月儿老师的眼里，杏花是一个坚强懂事又有些腼腆的女孩。
月儿老师第一次发现杏花抹眼泪是在三天前的那个课间。不知谁带的头，孩子们都从鞋里抽出鞋垫子，互相比较着看哪双鞋电子更漂亮，老师更喜欢谁。那些五颜六色的鞋垫凑在一起简直是一个绝世无双的大花园。
当杏花兴高彩烈地拿出月儿老师给做的鞋垫时，细心的她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垫比别人的少了一朵花，敏感的她立时哭了，她觉得老师不爱她。呜呜的哭声引来了月儿老师。她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杏花的头，告诉她三天后，一定要让她穿上全班最美丽的鞋垫回家。
三天后，当月儿老师拿着鞋垫给杏儿时，杏花已经放学回家了。月儿决定将鞋垫子送上家门，亲自给杏花穿上。
山路坑坑洼洼，道旁就是几十米深的深沟。月儿老师走得很快，突然一脚踏空，滚下山去……
月儿老师被人发现已是第二天早晨。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手里紧握着那双绣着山菊花的鞋垫，几只蝴蝶围着鞋垫上那朵朵盛开的山菊花来回盘旋。医生接连下了病危通知。
杏花来了，杏花的父亲拄着拐棍来了，外出务工的家长们也赶来了。人们簇拥在月儿老师的病房里。按照习俗，临终前必须穿上新做的鞋垫。人们含泪找遍了月儿老师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因为除了找到一双鞋垫纸样子，再也找不到一双纳好的鞋垫。
杏花什么话也没说，拿出月儿老师那个针线笸箩，找出那些花花绿绿的丝线，她要月儿师亲手做一双鞋垫，让她家访的时候不再铬脚，别再磨起血泡。
杏儿跪在月儿老师的身旁，小手笨拙地来回拉动，她要将月儿老师最喜欢的山菊花绣在鞋垫上。一针、一针……每一针都扎在杏花的手上、心里。鞋垫终于做成了，针脚歪歪扭扭，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世上最美的鞋垫。
杏花举着鞋垫，再一次轻轻地呼唤着“老师，老师”。人们都跟着轻轻地呼唤着“老师”，“老师”，每个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月儿老师的酣梦。
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月儿老师慢慢睁开了眼。她缓缓地望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杏花的手上，落在了那双刚刚做成的鞋垫上。杏花含着眼泪，将鞋垫放到月儿老师的手里。月儿老师笑了，那是杏花和她的同学、家长从来没见过的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甜蜜的微笑。就在那一刻，那笑容便如同一朵鲜花，永远绽放在了月儿的脸上。
这时，人们清楚地看到，一只彩色的蝴蝶煽动着翅膀从窗口飞进来，落在月儿老师手里的鞋垫上，久久地盘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