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1)
大漠阳光,干燥的晴。
黄沙尘土叫嚣着翻飞,这里的风,如同钝了的刀刃,划过人的肌肤,不会流血,却是很疼。
一抹娇艳的红出现在人烟罕至的荒漠之中,风夹杂着漫天的黄沙,迫不及待地逼近,划在左小蛮细嫩的肌肤上,而她似乎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已然习以为常,只是用袖口抹了抹脸颊,蹭去扰人的沙粒,动作显得随意而又粗鲁,漂亮的小脸上满是笑容,仿若天塌了,她也依旧会笑着面对。
随即,她朝不远处瞥了一眼,不停擦拭的手稍稍停顿,兀自低语,“又有人死了呢。哎……”叹息声很长,表情却是司空见惯的淡漠。
在洪荒世界里,死人是平常的事情,就如同天要下雨,人要吃饭那么稀松平常。走在这样的地方,人随时可能遇到沙崩,或者是失去赖以活命的水源,亦或者遭到同类的残杀。
有人活着,就必然有人死。有强者掠夺,就必然有弱者被蚕食。左小蛮还听说过,这片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沙漠里,有妖怪出没,是吃人的妖怪,不过她不信,若是真有,怎么她没见过。
左小蛮难得有了多事的心思,走近了些,蹲下身,检视这个已然死尽了的男人,他的死相好奇怪,胸口上大大咧咧敞开个大洞,心脏不见踪影,似乎是被人剜出来的,伤口却是参差不齐,与黄沙一同凝固成块,褐色的,那是枯竭的血。
那男人的脚边还伏了个小个子的女孩,从身材上来看,应是同左小蛮差不多年纪,她看见女孩的面容时,稍稍愣了愣,这张脸,和自己太像了,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她是死的,她不会告诉左小蛮,她是谁。
左小蛮只是微微错愕了一下,眼波一转,旋身办起正事,她先是翻了翻男人的衣衫,接着走到后边,再次翻过那具僵硬的小躯体,倏然,左小蛮眼睛一亮,伸出手去,目标很明确,一下子就从死人的腰间掏出一块漂亮的玉坠子。
她将红色的细绳捏在指间,摊在掌心,印着阳光,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枚精致的玉器,从这通透的色泽和雕琢工艺上乘的外观上来看,左小蛮知道,这回她是捞到了大便宜。
想毕,她悠悠地笑了,笑涡浅浅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叫任何人看了都觉得可爱,恨不得搂在怀里疼一番,可左小蛮那唇微微勾起时,笑意不达眼底,那种愉悦而冰冷的笑靥,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
左小蛮是个商人,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早早起来后,徒步走到十几里外的边缘古城去贩卖驼铃,遇见流浪的旅人和集结的商队她都会以最甜美的声音、最真诚地笑靥主动向他们推销自己的驼铃。
她似乎极满意今天意外的收获,这可比平常卖驼铃赚到的钱来得多,来得容易。要不是如此,她哪里会有那个悲天悯人的心肠,哪里会浪费奔去集市占地儿的时间。
因为她是商人,所以她要骗人。因为她要骗人,所以先要学会防人。
背篓里叮当作响的驼铃在提醒它的主人,该走了,左小蛮又叹息,也不知道在叹什么,或许她觉得这样也算是一种哀悼的方式,毕竟她拿了人家东西,做些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临行前,左小蛮在自己的怀里摸索出一把精巧的刀子,宝石闪着妖异的光芒,她拿它割下男人与小女孩脑后一束头发,扎绑至那男人遗留的剑身之上,攀到了前方高耸凸起的土坡,悬挂了起来,两簇发,顺着大漠的风势飞翔。
她微笑,朝着那个方向扬手,犹如最纯净的天使,“去吧……”仅一句话,权作送别。
但凡来过荒漠的人都该知道,沙漠里有一项不成文的规矩,当你在沙漠里遇见已经死掉的人时,应为死者剪下的一束发,放在不被风沙吞噬的地方,算是为这些客死异乡的可怜人所立下的无名冢,有一天,他们会迎着风的去处,到达下一世的轮回。
左小蛮从高处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定,掸干净手掌,然后整了整皱巴巴的衣衫,才出来没多久就惹了一身土,哑叔叔若见了她这邋遢的模样,定然又会是一顿好打。
她瑟缩了下,反射性摸了摸左手还未痊愈的伤痕,好像还在隐隐作痛。
每当左小蛮首先伸出左手时,哑叔叔就会劈头盖脸地一阵拳打脚踢,每每以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命令她不准惯于的使用左手,哑叔叔要她忘记自己的姓氏,忘记自己的家人,可却时时刻刻撩起她的仇恨。
哑叔叔将她由一夜间被毁灭的左族里救了出来,而左小蛮那时早已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湮灭,眼泪都不知道怎么流。
她只记得那些儿时的玩伴匍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死相凄惨;她只记得与他最要好的轻寒哥哥在村子封印被人破除前,忽然失踪不见了,左小蛮在漫天火光中听到有人嘶吼夜轻寒爹爹名字,他们都在痛苦地咒骂,说他们一家背叛祖先,不得好死;她只记得父亲将终日不离身的左手剑递给了自己,那是一把男儿的佩剑,他说,“你要活下去……左……”还未嘱咐完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左小蛮忘记不了,临终前父亲那怨恨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文和气的父亲,他最后一刻流露出来的,是恨。父亲恨不公的命运,他恨出卖左族的内鬼,他也恨不分青红皂白就屠杀不问世事族群的右利人。
世间有黑白、对错、曲直,而左右竟也能成为人们区分自家人的标准,左利,即是左撇子,他们在右利人的心目中,就是与正义背道而驰的一方,左,是旁门左道,左是邪、是错、是不干净、不纯粹的存在。
人多的那一方,总是占便宜。左撇子,只是少数,只是异类。
那一天,左小蛮一抬头,就看见了哑叔叔,泪眼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即使远远的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着若海水般冰冷的气质。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猜不到这个人的来处,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来。
他揪住左小蛮的领子,面无表情,那时候,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没有,哑叔叔带左小蛮来了沙漠,一路上,任凭她怎么挣扎、怎么示好、怎么问他,他就是不说只字片语,像哑子一样,所以,私底下,左小蛮给他取了个别号,叫哑叔叔。
谁知远离尘烟后,竟是另一场痛苦。
哑叔叔日日矫正她的习惯,日复一日的折磨,就像驯服小兽那样,不会开口骂她,只是没有预兆的,对她抡起鞭子就是毒打,直到左小蛮连连求饶,指天发誓再也不会用左手吃饭,再也不会用左手写字,哑叔叔才会放下那已经沾血的凶器。
左小蛮被打后抽抽噎噎地独自睡在破陋的小屋子里,风从间隙里住了进来,钻进她的骨子里,沙漠的气候无常,好几次,她惊醒过来,原本温馨的梦境突然转换成了骇人,爹娘的脸上都是血,他们一寸一寸向前艰难地爬着,喊着,“小蛮……小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