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这一年,岁月都乱了,大地为之震怒。
京城方圆几百里外,尘嚣滚滚滚,冤魂鬼叫锐利,声声撕裂夜幕,张狂欲吞噬人世,遥不可及的危机正一步一步地迈近皇都,千里良驹被妖魔的血口大盆吞入腹中,连同马鞍上回报军情的战士和一封封的求援文书,一并消失在还未出口的尖叫中。
远方的恐怖不能传达至大雁国的帝皇耳里,京城依旧是歌舞升平,祥和一片。夏天的晚上,聒噪的蝉睡了,后宫妃子仍在不平地发泄,得宠的躺在龙床上,两具构造相似的身体,一年轻一衰老,一白皙一枯瘦,交缠在一起,不和谐的痛苦。漂亮的荷花灯一盏一盏,飘行水池,踏平波浪,她们是悲哀的,悲哀得不关心明天,唯有淡妆浓抹,暗自垂泪,怎么了,这个世界怎么了,男人不爱女人爱男人。
夜已深,人已离去,点点烛泪,假使路过,谁也不会关心为什么屋内的人那么晚还不睡,不会关心屋内的人是否还有呼吸,有人在阴谋里笑得放肆,有人在回忆里哭得伤心。
高窗外的月亮躲进云层里,黑暗潮湿的牢狱里,微弱的烛火快要支持不住,四周几近漆黑,飞虫扑向红色的光亮,霍霍霍地声嘶力竭。
“让白,为何不说话?旧友相逢,不该是如此表情吧?看来,你不怎么欢迎我。”龙玉子上前,手掌握着的神灯,耀眼明亮,那是神的光辉,驱除魔的决心,龙玉子为再次看出了让白的软肋,心生了愉悦,未料到,三百年已过,“故友”仍是逃不过情劫。
闻言,让白淡笑,狭长凤眼弯如月,眼下泪痣红如火,他没有半分动怒,冷漠,是给不怀好意的人最好的回应,他平稳道,“龙小二,确是许久不见,我也确是不怎么欢迎你。”他望着龙玉子瞬间变得难看的面色,勾起唇角,恶意地问道,“假若我不愿见到你,你是否又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龙、小、二。”
念他的名字时,故意停顿片刻,让白知晓,龙玉子不喜欢别人提起那个关于他过去的名字,属于人间的名字。
龙玉子原名龙小二,最初的名字已随飞驰的光阴消磨了去,怕是不再会有多少人记得。龙玉子更喜欢人们呼唤他“除魔真神”,喜欢他们怀着敬仰渴慕的心情念诵这个尊号,他不再是农家的小子,而是天地之间无人能及,受人膜拜的神仙。
即使,这个神位是以背叛朋友为代价换来的,那又如何,不论过往,不论卑劣高尚,不要脸的人,总是能够得到原不属于他的东西。
“你不恨我吗?你不记得我是怎么骗你的了?不记得我是怎么愚弄你的了?你现在还能相信这些人,这些狡猾的人吗?哈。”龙玉子嘲讽地指指角落里沉睡的左小蛮,她的脸庞在光亮中忽明忽暗,隔了些距离,越显朦胧,令人有种遥不可及的虚无感。
突然之间,让白不说话了,仿佛在思考龙玉子的话,只见眼前的那个人张牙舞爪,随即,他极其淡漠地笑了,猜不到让白此刻的情绪是愤怒还是无谓,调皮的发丝由耳后偷偷地跑了出来,随意地垂在肩膀上,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绛紫色的瞳仁,神秘,静寂得不染尘世。
他终于开口了,打断龙玉子欢喜的心情,薄唇轻启道,“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是个狡猾的人。”拨开风,让白盈盈一笑,继而道,“只是,那一点点小心思并不影响她的善良,她和你不一样。她会为了别人豁出性命,她把我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是她让我再一次相信,相信人,相信感情。所以,这样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我是会用生命来保护的。如果有任何人敢伤害她,我都会毁灭他,你,明白了吗?”
龙玉子一愣,神灯的火焰越发高涨,他的声音犹如钢刀,冷硬而决绝,“你变了,让白!你变了!”
“或许。”
让白不做辩驳,走上前,停下来,仿若亲昵地拍了拍龙玉子的肩膀,凤眼顾盼间,紫罗兰的色泽分外妖娆,让白拥有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眼神,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美,极端绝色的容颜震慑得龙玉子不敢动弹。
明明灭魔的神灯在手,他却无法动让白分毫,唯有盯着他,不由自主地盯着他,那瞳仁的紫似在呼唤不能归来的曾经,伤感的情绪在龙玉子的心中若有若无。
半晌,龙玉子由回忆的迷思中回转神来的时候,让白已经走了好久,他这才发觉自己中了对方的蛊惑,之前已丧失了心志,若是让白借由那一瞬间杀了他,他也是绝无反手之力。
想毕,龙玉子不禁站在原地冷汗涔涔。
与这样的妖魔作对,下场一定是输。
他望着让白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
月亮快要隐没,天界笙歌渐歇。
尘世镜蹙眉,平坦的身体起了褶子,只因它仰望人世,见到了彼端的惨烈震撼,万物正在被大批妖魔狠狠地撕裂,狠狠地抛入地狱,猝然一痛,它大声呼喊,对神仙们发出预警,竭力的,吼叫。
只不过,再高声,比不过大殿上曼妙嘹亮的乐音,对于神仙而言,人间便如更高远的天空一般,即使那方发生的故事再为震撼,对于被周遭桑云层层包裹的他们,也不过是犹如观看帷幕中上演的戏剧,再多的爱恨情仇、生死纠葛也仅仅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醉了的神仙眯着眼信手拾起了石子,对准了喉咙嘶哑的尘世镜,“咚”一声,声声呼喊戛然而止,尘世镜碎了一地,它化成了云烟,化成了天边的云彩,只是,它流下的一滴泪,还残留在五彩的霞光之下。
人世间的祸事,从此日起,再无停歇。
第一线晨曦照进来的时候,左小蛮醒了过来。
昨晚的梦境恍若仍未褪去,只是她的“小紫”狐狸不见了,只是一夜睡得香甜,只是觉得一切那般不真实,恍惚间,她似乎见到了让白,那双熟悉的眼,那熟悉的温度,还有那温柔的吻,左小蛮的指尖下意识地擦过唇角,脸一红,暗骂自己犯痴。
爱了还恨,恨完了继续爱,一天过完迎接下一个新的时节,让她忘记,让她怀念,让她情不自禁,让她突然憎恨离别,让她突然热爱夜晚,只因,梦里才能释然,才能放纵情感去想念、去拥抱,只因,他在她的心里从未离开。
左小蛮黯然,他果然没有来,果然不再关心她的死活,果然不再管任性的她。
旁边的疯子也醒来,活蹦乱跳地以手扒破碗里的冷食,仿佛在品尝美味,脸上尽是愉悦,他拍拍栅栏,饭粒乱喷,“喂,你不吃,给我吧,给我吧。”他嘿嘿一笑,脏脏的手探了过来。
左小蛮耸肩,推了推墙角摆着的碗筷,递近“疯子”的面前,那人乐颠颠地夺了去,整个监牢里只有偌大的咀嚼声和犯人们各式各样的呼喊。
她突然忆起古青云,他是否也在其中。
“吱呀”,木栅门被推开,锁链坠地,来人背着光,面容模糊,凭着隐约的轮廓,左小蛮唤他,带着一丝不确定,“富贵哥哥?”
太阳高高地挂起,照耀人间,空无澄澈。
米富贵弯下身,点点头,“弄影妹妹,不,我该叫你小蛮妹妹?”
左小蛮一时还猜不出米富贵来此的缘故,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随意道,“都可以。”
少年郎,绛红痣。
“弄影妹妹,我也就不与你客套了,现下,我可以放你离开,你快走。”米富贵语出惊人,娇花般的小脸上尽是坚决,他捉紧左小蛮的手,继而轻语道,“我已经买通外头的狱卒,你快些走吧,从此以后躲起来便好。”
云蔽日,光线隐没。
左小蛮望着米富贵一脸的真诚,仿若噎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听耳旁的他滔滔不绝道,“若是你不走,定会被国师杀死,他需要你的血就必须杀死你。我不想你死,所以才来救你。”
左小蛮仰首,怪异的感觉在心中突生,从前的米富贵不会像此时一样说那么许多的话,也不会面色镇定地阐述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他到底是变了,变得更美,变得更阴柔,也变得令她更看不懂了。
“富贵哥哥,我……你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险救我?”左小蛮疑惑,偏着头,不着痕迹地挥开他的手,敛袖间,未曾见到米富贵细微的神色变化。
一质疑,米富贵柔柔的声音更快地溢了出来,像是早酝酿在心里的话语,像是计划了许久才说出来的,他道,“人自然都是会变的,不是吗,弄影妹妹,你快走吧,我只是不忍心亲眼看你被国师制成什么不老药。”
走或者不走,他要的只是一个决定,他们要的只是关键的棋子走上该走的一步。谁叫你如此不幸运,谁叫你与不该结识的人相遇,米富贵无害地笑着,一点一点挨近她,然后俯身亲了左小蛮的额头,柔柔的一吻,他撩开她的发丝,明显地感觉到左小蛮的抗拒,米富贵似真似假地说,“弄影妹妹,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自然救你,你不必多虑了,待我逃出皇宫,我就娶你。”
鬼话,皇宫岂是能够如此轻易进出的地方,来了,就未想过离开。
左小蛮摇摇头,退了又退,米富贵说得越天花乱坠,说的理由再多,再无懈可击,她就越发觉得其中古怪,从前那个连说故事都如此笨拙的他,怎么会变得这般能言善道,变,自然是可以,只是要知道为何而变,变得如何了。
这样的米富贵,非但不能取得左小蛮的信任,反倒是令她多了一分防备。
“跟我走吧。”米富贵一笑,倾城的妖艳,恍若一朵美丽的花朵,朱唇上涂抹了胭脂,红艳艳的,娇艳欲滴,待人采撷。“真正属于你的命运已经在你脚下了。”
他不再多劝,走了,无数次地回望,眼神是那么的期盼。
牢门没有锁上,直直地敞开,迎向她到自由的地方,或者是不可预知的深渊?
左小蛮走到木栅栏前,轻轻的,轻轻的,重新扣上锁链,她从来不相信有这般无缘由的好事,何况,她终于认识到,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是真的不同了,变成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陌生人,既然不曾了解,又怎能够轻信。
“回禀兰妃,那左小蛮没有走出那里,反而是自己关上了牢门。”蒙面人一五一十地报告主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一回,兰妃没有发怒,只是淡定地笑了,唇如同吸了血一般的红润,她道,“如果驴子不肯走,那是因为诱惑不够大。左小蛮,真是小看她了。”
她一笑,另一个阴谋渐渐形成。
天,突然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