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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穿东江

1.冬日的天池湖水结成了冰面。

2.东江汇入珠江,最终在虎门涌向大海。

3.横穿东莞的东江。

4.海滩吸引了很多年轻人来拍婚纱照。

从桥上俯瞰江面,突然间,我像受到惊吓。赶忙揉揉眼睛:那条飘荡而来的东江水,居然——逆流而上!河水裹挟着水浮莲的根和叶、矿泉水瓶和塑料袋、泡沫塑料和长布条……这些零碎,像躺在一张魔法床单上,从底部向顶部,滑翔而去!我被这清晰、坚决的逆流骇住了,把持栏杆的手臂颤抖。后来——是后来,在虎门大桥的入海口,我才领悟到这个秘密:当江水流入珠江,汇入南海时,会随着海浪的潮汐而发生回流现象。

这样一条江,叫东江。当东江穿过东莞的楼房、大桥和小巷时,它的存在,比任何言语的表达都更清晰:这个城市和这条江合二为一,密不可分。东江流泻着,如大自然签署在南中国的斜体字,顺畅得不假思索,完全从常规设计中跳脱而出,以罕见的轻快和自由,一笔贯穿下去。东江是纷杂的,这纷杂里饱含感性、鲜活与意外。当它奔流,裸出巨大而肥硕的身躯时,它和它的周边,已完整地交融在一起。

我在不同心情、不同时间所目击到的东江,完全不同。当江水的早晨与黄昏,与我的欢欣与忧伤重叠时,我知道,每一次和江水的对视,都是第一次;当江水穿过光与影,裹挟着震颤与激越,与我的血脉相逢时,我知道,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当东江被我具体地目睹后,在我和它之间,便形成了某种对峙:去看它,还是绕道而行?

东江不断向我扩散磁力,让我面临选择;我试图抵抗迷失,但又无法真正抗拒。最终,我缴械,每日清晨,像一艘岸上的船,放下累赘,沿着围栏漫步,和江水一起向前。我愿被江水牵引:它到哪,我到哪。我愿意一味向前,和所有意想不到的人、惊诧的场景、古怪的故事……劈面相逢。

这种在南中国江边的漫步,让我体会到在西北沙漠里无法设想的兴奋。

我是到达江边后,才慢慢厘清自己的:一个因干旱而抑郁的病人。整个西部史,就是一部干旱史、挣扎史。酷厉的自然,恩赐给西北人的水系,多么局促。大片大片的荒漠、戈壁、浅滩,皆因没有水,而像受伤战士般,被弃之无用。

我记得在沙漠边的小村行走时,鼻孔吹气时有簌簌感,手指摩挲时有粗粝感,笤帚扫地时有蒸腾感;我记得沙丘似海浪,但每一粒,都携带着寂寞蛮荒;我知道迷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脱水几分钟,人便会打蔫,继而晕厥,继而死亡。若我站在云端,俯瞰下去,像默片电影里的镜头,那起伏的沙丘,忽沉忽浮,像一张张惊恐的嘴巴,只是听不到任何嘶哑的尖叫。

离开葡萄园、亲人、雪山、坎儿井、沙漠边的红柳丛……有一天,命运将我胡乱捆扎,提升至云端,再投掷下去,让我站在东江边。我以一种强烈的窘迫目睹它——东江。江水所展现的一切,对我,皆为陌生。我一次次低头,凝视江面,江水如枚多棱镜,将我体内潜藏的童年元素晕染上许多着魔的色彩,让我不仅看到水流在涌动,更看到我终其一生的伤痛。

失乡之痛,多么深,多么切。

无论我给予自身怎样的安慰,依旧怀着被强力改写命运的挫败感!

东江像场大型演出,水分子在舞台上四处铺张,携带着坚定而敏感的节奏,超群出众。当它蠕动,时而驯服,时而狂野,像沉迷于一种韵律,像在做一场生命的实验,它并非只是南海的一个注脚,因它恰好位于江与海的交锋处,故而,它太繁茂,太丰沛,太恣肆;它经营着一个庞大的自身,它必须进入大海,施以冲撞、摩擦,成为大海特殊的内脏后,才能圆满自身。

珠江水系是南中国的一条大河,主要由西江、北江和东江组成,干支河道呈扇形分布,形如密树枝状。

东江发源于江西寻乌县,上源称寻乌水,西南流入广东,经龙川县,至惠州,至东莞,流入珠江,出虎门入海,全长五百六十二公里,是珠三角区域四千多万居民的主要饮水,不仅是东莞人的母亲河,还为深圳和香港的供水水源。

东江不是一幅杂志中的广告和插图,它活生生地蜿蜒在那里时,协助我拓展开视野的边界。某个瞬间,我感觉所有东江边的人,都是寄生的,都寄生在这条浩大躯体之上,依赖它,而持续不断过活。人们穿行过它,一次又一次,清晨或傍晚,当它会永远那么存在着;而当我注目它时,是惊骇与迷恋的。

我喜欢怔怔地看着东江,它的水面宽阔,水量肥美。我还看到了什么?船!

船,非常具体的,在江面上编出一幅恬静悠闲的水乡风光。船不是汽车,它从某个秘密出口蜿蜒而来,向前行驶时,需拿出比汽车更大的冒险劲,才能不被身躯下那浩大液体所蛊惑与吞噬。每艘船,都有属于它的心跳和节奏。每一艘船在行走时,都携带着双重颤抖:它自身的颤抖,及河流的颤抖。无论是巨大的、扁平的,或窄小的、袖珍的船只,一次次,在我头脑中留下不同的轰鸣:嗡嗡……哞哞……嘟嘟……哒哒……这些鸣叫声像马或驴,桀骜而内涵丰富。

大货轮:绛红色底部,顶部船舱是两层楼,涂抹着天蓝色,撑出去的横杆姜黄,黑色救生圈,三盆绿树栽在褐色大罐中,于杂乱夸张中,维持着和谐。巡逻艇:战士般威严,无任何繁杂,制服般笔挺,蓝船舱,粉红顶,飘扬红旗。垃圾船:虽也有蓝船舱、白围栏,却瑟缩在岸边不动,船头老人举起大网,挥臂,将水浮莲、矿泉水瓶,统统钩住,提起,倒入舱内大坑。运沙船:大的类似别墅,尾部货舱高大,沙堆三角形,浅灰如爬虫;小的如出租屋,扁扁一缕,窄、短、小,几乎看不见船舷,平摊在船板上的沙堆,和水平面持平,在某个神经质的瞬间,也许江水已漫入,但这船又如猫爪般,轻巧灵敏,躲闪过去。

东江平缓地绵延,以它的丰沛,滋养着周边生灵。我却想起另一种河流:坎儿井。坎儿井是西北人的发明:若让天山上的融雪水在戈壁上流淌,因日照太强,不到半日便会被蒸发光,人们便挖暗渠,将水引入地面以下,蜿蜒到田地边,通过出水口流出,浇灌庄稼。坎儿井,在最荒凉、偏远的边疆,为人们带来了比油还珍贵的水。

我是喝坎儿井的水长大的人啊,面对东江,一脸惶惑。这条明晃晃的银龙,显得很时髦,很新颖,很有魅力,但是,其内里的深部和细处,对我却是个谜。那一天,我顺着江边向下漫步,夜色浓黑,江面安静,如运送巧克力的管道,黏稠黏滞,零星的街光反射过来,如迷醉后的蝶翅,忽暗忽明。突然,一条小船逆流而上,离我那么近,黑魆魆,无声。它像一座移动的屋子,一下子,就到达我的腰部,接着,慢吞吞向前。等我的眼神逐渐适应了黑暗,发现船上有人,正弯腰拉扯着什么东西。船行得很慢,但却绝非随意而过,像照着某种特殊的路线。他们是谁?在干什么?为何非要晚上干?第二天清晨,在同样地点,我获得了答案:这是条夫妻开的小渔船,昨夜下网,今晨收网。

船头,年轻的丈夫穿着紫衣灰裤,将绿网从江底拽起,网二三十米,一截连着一截,每截中间有个小洞,前后用线绳束起。船舱里站着妻子,白底碎花衬衫,头发高束,戴白手套,围裙,雨靴,黝黑肩膀上显出两条白色胸罩带,整个后背被汗浸湿。女人将鱼从网子的洞口抖出,落在塑料盆中。那里,已有二三十条鱼,黑背黄肚,比手掌长,不断翻腾身躯。船头摆着五块大石,绑着绳子,缀着不同颜色的矿泉水瓶。

不同的渔船,靠的就是这些瓶子来确认自己的网?船舱上的雨布被竹竿撑起,露出船板内里,可见高压锅、大碗、塑料勺、塑料桶、钢精盆、洗洁精等,皆平摊而放,而调料罐和酱油瓶,挂在舱壁,用横铁条固定。舱顶上,竖起的竹竿形成襁褓,架着辆自行车。这条船不仅是运输工具,更是一个家。出现在这里的物件,要随时迎接颠簸,抵御移动。以陆地生活揣测他们,以为他们活在风景里,实在是有些傲慢。

又一个凌晨,我被惊醒,轰隆声在云层炸开,天空成了雷的舞台,世间万物,皆在濡湿中摇摆,原本坚固的水泥屋顶,宛若积木,即刻要坍塌,某种骇人的力量,通过雨线,自上而下,传导过来。晴天里那些摩天大厦,健壮精致,现在,全都变成笼中兽,手足无措。雷暴摧毁着陆地,摧毁着关于稳固的预言,天地间,升腾起一股怪诞的欢庆气氛。

站在窗前,我的心一紧一紧:我看得见东江,却看不到任何一条船;而我其实,并不想看到任何一条大船,只想看到我在夜晚看到的那条小船。它的船舱内,那些锅碗瓢盆,固定在架子上的酱油瓶,凭借竹竿护佑的自行车……是否,都还安好?

另一种生活,与我们,只隔了个护栏。

那一刻,我突然为自己郁郁寡欢、落魄无依的自恋情绪感到羞愧。毕竟,我尚有陆地可依靠;现在,如果我在那条船上,表现不会比一个随船体摆动的高压锅更出色。

雨过天晴,我奔向东江:江面上,不是出现了一条渔船,而是四条!

第一条船的船头,立着个六旬老妇,两手握桨,脊背佝偻,几乎像背锅,花白短发,蓝衫,胸前塌陷,赤足,但臂力勇武,一划桨,居然将四条船全都移动起来。显然,昨夜雷雨,这四条船并在一起,藏在安全处,躲过了劫难。现在,船头仍被绳索捆缚,令江面呈现出一种简单的速写美。老妇将竹竿撑进江底,让船头靠近岸边,意欲接人。那跳上船的,正是小渔船上的年轻男子!他换了件白T恤,精瘦、短发、尖下巴,刚从岸上归来,将塑料袋递给老妇,两手攀住栏杆,一跃,便跳进船舱。船身微微晃动,他的身子也随之晃动。略微调整后,他如履平地,眨眼间,跨过三条船舱,来到最尾,见到花衬衣妻子。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轻盈迅捷,如体操运动员。

第二条船内,站着个白衣女,正和三岁男孩说话,又探出身,用茶缸从桶中舀水,清洗茶壶。女人开始洗衣,没有盆,只在拱形舱顶放块搓衣板。男孩爬上舱顶,将湿衣服当玩具,不断挪动位置,听到母亲训斥,裸出嫩牙笑。第三条船内,穿红衣的女子,将插了吸管的饮料递给五岁女孩,开始择菜、淘米。船舱里即刻蒸汽腾腾。莫不是等一下,他们要到这里聚餐?一把韭黄,几个土豆。看不见男人,只有两只大黑脚,从舱里伸出,如秤砣。当年轻男子的脚尖从岸上一落舱,老妇便撑杆离岸,和庞大陆地保持一定距离。显然,船上人家并不适应与人群过分亲昵,面对行人赤裸裸的觊觎,他们会局促不安,只能用拉开距离来维护尊严。

老妇返回舱中,再出来时,坐在船头开始织网,裸足踩住船舷,埋下花白头发,手指舞动,丝丝缕缕,梳理着经纬度。蓦然间,我看到佝偻脊背旁,闪出条白腿黄背的小花狗,让整幅画面变得鲜活。我看到的并非只是一个老妇和一条小狗,而是生命的两种状态:迟暮与朝阳。那老妇的体内,携带着自己的死亡,她的肌体正趋于停滞,器官将被出示黄牌。如果长久注目这老妇,眼仁会发疼,像被刀割。她像幽灵在寻找自己时,出现的最极端画面:白发、斑点、皱纹。

船舱内逼仄局促,容不下多余物件(类同哈萨克人的毡房、蒙古人的蒙古包),然而,小狗却像是不能被省略的必要成员,站在船舷,老练地注目江面,眼睛像玻璃球,毛发蓬松,晃动尾巴。它一目了然的鲜活,把强大的死亡遮盖住,让人变得不再害怕,让难捱的日子变得轻松。隔着围栏,我和船头老妇高一句、低一句地聊起来。所幸,她能听得懂普通话,且性情爽朗。

原来,这是个大家庭:老妇独身一个,丈夫早逝;弟弟和大儿子,皆一家三口;小儿子已婚,尚无孩。他们来自江西农村,到东江捕鱼已有六年。他们将老屋锁起,地转包给族人。东江的江水虽广阔,但都被划分成区域,每日运行的路线,是固定的。忙碌一年,到春节时才回家。一条渔船的购买价为一万元。买下四条船时,还借了贷。平时,船和船都离得很远(像草原上的牧人放羊),到了特别的日子,才聚会。

每日清晨,他们将鱼直接卖给岸边鱼贩,虽价格低,但出于对市场和人群的恐惧,他们更愿如此。然而,完全的封闭是不可能,总要买些日用品。于是,小儿子负责上岸采购。三个年轻媳妇,都是从江西老家找来的。和家乡种地的日子比,船上生活苦了点,但每日能看到岸边高楼,对乡村女子,同样具有吸引力。天晴时,媳妇们在岸边骑着自行车逛,也算是娱乐。

两个小孩皆出生船上,昼夜漂浮,无法上幼儿园,只能等到七岁时,送回老家上学。东江生活是孩子们的整个童年,他们的家就是这条船,他们目力所及的,到处都是水。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坐在船里,看大人捕鱼,看暴风雨中,他们如何掉转船头,驶向安全地带。一望无际的水在孩子们眼里,并非静止不动的广场,而是起伏多变的万花筒。

某种神秘的自然之力,东江,传递给了这些船上的孩子,而非岸上幼儿园中那些娇弱的宝贝。当这些孩子长大,以怀旧的心情,饶有兴味地谈及江上日夜时,才会看清自己和家人,在东江上过着奇特生活:他们始终处于物质的贫乏和知识的奢华中。

船上生活,稀释着岸上生活:泥土,并非人唯一的寄居地。

东莞人的生活被浓缩成东江边的生活。清晨的新雨后,竹叶尖缀满颗颗珍珠,晶莹欲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殖味。小路潮湿,红砖屋旁的路边,长满茅草。有一团,乱蓬蓬的,从四楼屋顶横生而出,拽下长尾,直抵路面。在江边早锻炼的,多为女人:晃胳膊、赤足倒走、慢跑、听粤剧打拳、随打击乐跳集体舞。

那个打扫卫生的老妇,让我惊诧。她用长扫帚清扫荔枝皮、小鱼尸体和落叶,装进黑胶袋后,又将整个身子匍匐在矮树下,用手,将坑里的落叶刨出,再一捧捧,塞入袋子。她的五官被淹没在黧黑的肤色中,额头渗出汗,头发凝成一缕缕。她不断转动的身体,像上了发条的闹钟。终于,黑袋塞满,她一努劲,扛在肩头。

在南方,我总能看到这种场景:矮小、干瘪的女人,干着笨重的体力活。在粤东蕉岭县,当一位老妇踢踏着拖鞋,肩头铺着块毛巾,扛着根粗大钢管走来时,我登时止步,倒抽凉气。在北方,若谁家老母如此劳动,做晚辈的会被人耻笑;而南方女人,似乎更有耐力,更抗打磨。

资料显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在南方种植水稻的地区,女性劳动力占百分之十六,而北方种植小麦的地区,则占百分之九。在梅州客家博物馆,我了解到,南方客家女不仅从事农业劳动,同时,还从事其他类型的生产活动。有的从事家庭手工业:纺线和织布;有的甚至从事各类搬运苦工:搬煤炭、钢铁和水泥!在广东顺德,女性从事丝制品生产,不仅收入可观,更为她们带来权利,故而那里发生过多起抗婚事件。

有群遛狗的女人,攒成一堆,散坐在石凳上,交流着养狗经,脚下,大狗小狗,撒欢追逐。有那么一条,我每天散步,都能碰到:姜黄毛发,黑眼珠,脖上套着项圈。它的主人叫红姐,纤瘦干瘪,宽松T恤像挂在衣架上晃动,一张扁脸被齐耳短发衬得有些古怪,鼓凸的眼睛分得很开,目光锐利,神情笃定。

红姐是本地客家女,父母皆务农,从小懂得贫穷的可怕。小学毕业后即辍学,下地干活,在田野里未加驯服地成长。二十三岁,和本村农民结婚后,去深圳老乡家串门,看到有村民建小厂,便想在自家门口也搞一个。在江边石凳,当红姐面带微笑,向我追述往事时,她根本无法设想,她的言语给予我的震惊。三十年前,当城市扩张,资本侵入,现代化呼唤中国社会转型时,珠三角充满竞争和机会,能在短时间内赚到大钱的刺激,令国人惊骇,于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涌入此地。同时受到冲击的,还有本地女,她们对现代化蓝图的渴望,和外来妹一样强烈。

红姐是其中一员。虽然她并不懂历史大变革、社会大转型,但却敏锐地察觉出创业机会难得,要干,便要在此时此刻。这个原本勤劳、温顺的乡间女子,具有敏锐的智慧,不顺从的精神,足够的勇气,懂得在新时代到来之时,为自己抓住机会,她蠢蠢欲动,意欲通过奋力挣扎,从贫困中破茧而出。

红姐说服丈夫,在村口办起间水泥预制品厂,专做水泥管道生意。这个厂,成为小村开办的第一间工厂。大刀阔斧,她雇了五个工人,都是年富力强的打工仔,包吃包住,除正常薪水外,还会根据每人的业绩发奖金。她早上五点起床,做饭,收拾屋子,八点开始工作,十二点做午饭,下午继续工作,晚上做晚饭,再加班到深夜。

当红姐打破女性命运的陈规和闭塞,开始创业时,累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南方女性的坚韧,发挥了奇效:她默默工作,默默忍受辛劳,默默适应着一切新涌现的情况。

和深圳、广州相比,东莞是城市里的乡村,穿行过那些穷街僻巷,随处可见茅草、砾石、青苔、沙堆、烟雾、铁锈、污秽,随处可见凸凹不平的人行道、微弱的路灯、晾晒在树枝上的衣物。这里号称世界工厂,是打工仔主要汇聚的地方,人们来到这里,找机会、寻发展,试图淘一把金,再返回自己的故乡;然而,这里是红姐的家,她对此地的情感,复杂而深切,她每日辛劳忙碌,并非仅仅只为钱,而是憋着一口气。

半年后,水泥预制品厂有了盈余,红姐又借工厂靠近公路之便,冒险开起家洗车场。又过了半年,开了家废品回收站。二十几个打工仔,围着体型纤弱的女老板打转转,不免让村人要多看几眼。然而,在惊诧与诘难中,三个店铺的生意,却蒸蒸日上。红姐让自己的生活处于高强度运转中,试图用钢爪来建造自己的小帝国,不顾任何艰辛,突破种种局限。

她确实挣上了钱,但却并不看重钱,对自己很节俭,对邻里却很大方。当村人像从梦里惊醒,开始一窝蜂学着她开始做生意,同样开起水泥预制品厂、洗车场和废品回收站时,红姐做出一个令全村人惊诧的举措:她果断地关闭三个店,转而去开养猪场。红姐不愿和大家争抢客户,她愿意去开辟新天地。

这是她第一次开办养猪场,生活处于紧张的燃烧中:天没亮就起来剁菜叶,拌上麸皮煮猪食、洗猪槽,午饭后出门采购,晚上喂完猪食后,还要打着手电筒,查看每一头猪,生怕它们得病。这种紧张生活令丈夫感觉难以忍受:牲畜是活物,操的心比原来多,而收入却大大骤减。丈夫建议重开洗车场或废品收购站,但红姐坚决摇头,不愿走回头路。

有个正午,红姐骑着自行车,驮着猪饲料回来时,感觉家乡变得像个陌生之地。这个以往清净古朴的小村,已面目全非,代之以各种新旧不一的混杂景象。村子中心成为商业区,时装店、超市、书店、发廊、饭馆汇聚于此,到处都在拆迁、重建。熟悉的街道改变了方向,路面坑坑洼洼,身旁擦过的人群,面孔陌生而神秘,电线杆上贴着招工信息,广告牌上竖着戴金表的女人头像……在东江边,当红姐回忆起那个正午时,不觉一笑:“那个时候,没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如何做。大家只是不想再过穷日子,便想到什么做什么。”红姐唤醒了一种在乡村不太常见的情感:尝试。然而,她却被“告”了:因焚烧废胶煮猪潲,散发出强烈臭味,村民打了“民生热线”,让她和她的猪场上了报纸。她被责令整改,不得不将猪场搬迁到更远的荒僻处。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环境,一场可怕的瘟疫,给猪场带来灭顶之灾:某天清晨,整个猪场没有一头猪在哼哼,而是死寂一片。

办猪场的这三年,红姐过着又累又脏的日子,却将前面三家店攒下来的利润,差不多近百万,全都亏在猪场上。村里人预测,红姐定会大病一场,然而,清理完债务,她倒在床上,美美睡了两天,第三天,她对丈夫说,还要干!

在红姐内心一直巢居着的某种笃定,在村人看来,几近疯狂。她早已不是因循守旧、按部就班的村妇,而是一个有着强烈志向的创业者,她凶猛地捍卫着自己的工业小帝国。她盘下家鞋面加工厂,夫妻俩分工合作:丈夫管厂,她负责后勤。从这个时候开始,红姐拒绝别人给自己拍照,她一看到自己的模样就会不安:渐渐衰老的形象,让她感觉时间太过紧迫!

厂里要赶货,丈夫常加班到凌晨,或干整个通宵,而她则打理全部外围的细琐之事。红姐被逼,学会了开摩托车、三轮车和面包车!她去送货,将面包车停在篮球场旁,有人过来收费,因没发票,被她拒绝;等第二次停车后,发现轮胎被放了气,红姐变得剽悍起来,像发了疯,跳起脚,指着空中咒骂,把能想到的脏话和狠话,都说了一遍;第三次停车,既没人来收费,也没有被放气。

在一部分村人看来,红姐是个奇人;而对保守派而言,红姐是个耻辱、丑闻。在小村这样鱼龙混杂的环境里,红姐知道鉴于性别的社会陈规是荒唐的,所以,她一心要炸毁它们,她像个拳击手,在拳台上,对着空气挥拳。最终,因鞋面加工收款难,更因丈夫突然脑溢血去世,红姐关闭了加工厂,停顿下创业的脚步。从二十三岁开第一个店,到五十三岁关掉最后一个店,红姐以自身的参与,融汇进中国转型期的大变革中,彰显出一位南方女性的成长史。

如今,红姐过上了东江村民最常见的生活:靠收房租过活。在江边遛狗时,她还在寻找新的创业机会。在她的生意经里,只要有百分之六十的胜算,就值得一试。红姐最初的创业,是为了摆脱贫困,但是,在获得必要资本后,她试图创造出一种新秩序,她潜在能量被释放出来,并能一次次自我充电,点燃出五彩世界。

疲劳、肮脏、繁琐、意外,甚至亲人的死亡,一样一样找到她,她不再是年轻人、中年人,她的身躯干瘪,个头缩小,但依旧走在充满自信的道路中。她从未失去任何东西——甚至,连丈夫都没有失去。她总能从黄狗的身上看到丈夫的影子,及她从前所习惯的那种爱与信赖。当红姐走在东江边时,成为她自身的一幅漫画:她不再年轻,但却依旧拥有力量,不像是个踽踽独行的老妇,声声断喝中,创造之火依旧旺盛。

现在,红姐将黄狗的脑袋按进江水,嗨嗨呵斥中,叉开手掌,扒梳着狗的脊背。狗毛浮动起来,披散成一条毯子,若隐若现。

一条船不期而至,居然停在红姐身旁,船头出现的,正是脊背佝偻的那位老妇,那只小花狗,像个微缩版守护神,站立船头。

船上老妇开口:不行哦……红姐抬头回应:什么啊……对方喊:不能……岸上应:啊……两人对话的声音,着实令我惊骇,如树枝在大风中萧瑟断裂,似陈年旧屋被猛然推开,沧桑味扑面而来。显然,船上老妇更有养狗经验,不断打手势,强调重点,而红姐,点头,点头,再点头,又将新疑问掷出去。两只狗打通了水陆两界,让两个体态、容貌、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女人,开始对话。

在我看来,这两个貌似截然不同的女人,其实,皆可归属为新女性。

古老中国突然变得沸腾,以往那种封闭、固定的生活模式,被彻底打破,一批不驯服的女性——船上老妇和红姐们,努力寻找新的生活方式。离开江西老家,船上老妇和家人飘荡在东江上,在颠簸中建立起一个新世界;而江边小村的红姐,则经受着另一种意义的颠簸。对于她们,生活无所谓输赢,她们以她们自己的方式存在过,已足够。

突然间,黄狗从江水中跳上岸,用力甩干毛发,撒腿就跑。原来,船上老妇下船,和岸边鱼贩交易时,顺便将小花狗也带到了岸边。那黄狗,定是被一种奇特、幽微、暧昧的异性气息所裹挟,不能自控,磁铁般吸附过来;但它并不敢真正上前示爱,亦不敢有过激举动,只那么站着,将直勾勾的眼神如激光般,射过来。小花狗似乎并不懂黄狗的焦躁与祈盼,只愣愣站在主人身旁,懵懵懂懂。

船上老妇一定懂得情欲的破坏力,所以,她用力挥动手臂,跺着脚,轰赶黄狗,做出要打模样,嘴里发出粗粝吼叫;而后方,红姐亦不断嘶喊,试图唤回黄狗。于是,黄狗被定格在两个老妇中间。黄狗的情欲正经历着最苦涩、可怕的煎熬,它的身体一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所折磨着,更强于流血、溃烂、骨折;它眼里的光,是一个原始生灵渴望交配的光,是掺杂着残酷与甜蜜的光,是它自身无法抵挡与克制的光。

红姐紧走几步,将黄狗堵在栏杆处,试图将绳圈套上它的脖颈,它不情愿,左右摆动,主人施以更严厉的断喝,不断将绳圈甩出,最终……成功。黄狗像被箍了件无形铁衣,将它的性器压扁、折断,它耷拉下尾巴。

最终,黄狗掉转脑袋,被红姐带走。小花狗上船后,船很快驶离了岸边。随着两只狗的分离,船和岸的距离,变得越来越大。

某天清晨,我惊诧地发现,船上老妇居然下船。她站在小雨中,左肩夹着伞,双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江边的台阶上,有三个石凳,她选择了靠南的那个,放着个小香炉,双手合掌。她干瘪、憔悴,手背和脸颊,皆布满老人斑,腰脊佝偻。她将布袋挂在栏杆上,任江水溅起浪花,几乎要拍打到脚背。当我从她身旁走过,悬浮半空的香,陡然窜入我的肺。我从不知道,空气中有香味和没香味,差别是天上地下;我亦不知道,那静静燃烧的香所散发的味道,是固体的,能堵在鼻孔前,让呼吸变得不流畅。

船上老妇闭目的时间那么长,模样那么虔诚,好像不这样,就无法消除她内心的苦痛。她为何燃香?为谁燃香?要燃多久?她看不见,有个老头正在钓鱼;她看不见,草坪上落满凋零的喇叭花;她看不见,塑料编织袋中,圆嘟嘟的大蒜被泡得发胀;她看不见,主妇拎着水桶在石阶上洗衣,泡沫翻滚;她看不见,中年男在江水中拔鸡毛,五彩缤纷,漂浮一片……她的眼里,只看见她想看见的,而看不见她不想看见的。然后她转身,从桶里拎出塑料袋,提起,倒出放生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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