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间西餐厅里,这回是何晴请客,请老爸吃牛扒。何晴笑着说,自己得了稿费,请老爸吃饭。牛扒还没端上来,老爸迫不及待地问何晴:“你的手续办完了吗?电视台人事部那边怎么说?”何晴咬了一下嘴唇,缓缓地说:“爸,我不想去电视台了。”老爸并没有像何晴预想的那样从沙发座上跳起来,而是冷静地问:“为什么?”
何晴简单明了:“《心灵有约》栏目出了问题,正在整改。导火索就是你看到的我做的那期节目。我的那期节目之后,我们组的其他节目也变成了那个风格。现在网络上都进行了人肉搜索,我采访的那两个人,包括后来到我们节目中来讲述遭遇的人,都是演员。总局说我们的节目弄虚作假,责令整顿。台里也在整顿。”
老爸问她:“那就是不能留在《心灵有约》了?不行就换个地方嘛!”
何晴说:“这个不是主要原因。重要的是,现在组里的所有编导都被找去问话,中心就是一个,这些选题是怎么来的?是谁让做的?我是第一个做这个系列的编导,我很清楚,是我们的主编派给我的任务。但是主任和主编似乎不这么认为。今天上午主编找我谈话了,她希望我去告诉领导,是制片人要求我们这么做的。但是老爸,我不能撒这个谎。我很清楚,我在做这个题目的时候,制片人根本不在组里。她被派出去培训了,所有的题目都是在她不在的时候操作的,是主编一个人的主意。我告诉主编我不能撒谎,我们主编就告诉我,如果我这样说了,即使进了台,也很难找到一个肯接受我的部门和栏目组。因为,我破坏了规则……”
老爸平静地看着何晴:“你已经想好了怎么做,对吗?”
何晴缓缓地从书包里拿出刚刚填写的那张表格,推给老爸看。老爸仔细看了一下,很震惊地说:“你要去支边?”
何晴安慰老爸:“老爸,我只是想去做两年有意义的事。按照学校的政策,两年以后,我可以优先读研究生,也可以被优先推荐工作。那个时候,哪怕我再找到电视台,我的背景就是‘支边大学生’,是学校推荐的,就不再是‘老何的女儿’。我可以不用因为是你的女儿才找到的工作,我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去得到。”
老爸想了想,说:“但是闺女你要想好,你必须在艰苦的地方待上两年。”
何晴说:“但是老爸,这两年是有意义的。尹航你还记得吧?他已经和他的导师一起去贵州了。他临走之前对我说,如果他不去,他的人生都是可以预见的。他就会待在医院里,年复一年地做一项工作。但是有了这次机会,虽然职业没变,但是他可以帮助更多因为经济原因而看不起病的人。我觉得他说得对。我这次选择的是做老师,小学老师。我只付出两年,但是或许就能改变一些孩子的命运呢!哪怕,我能帮助几个孩子建立理想也好啊……”
牛扒端上来,色泽诱人。老爸抿着嘴唇说:“好吧,你妈那边,我帮你说……”吃完饭回到家,何晴居然接到了云飞扬的电话。云飞扬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硬度,她对何晴说:“何晴,你方便跟我见见面吗?”何晴单从声音上去感觉,就已经觉得云飞扬像变了一个人。她没
来由地觉得有点心酸,说:“可以啊云老师,您有什么事?”云飞扬说:“咱们出来说吧!”两个人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见面了。临街的咖啡馆里热热闹闹的,昏黄的灯光下,云飞扬的脸色晦暗,人整个瘦了一圈。何晴看见云飞扬破天荒地穿了裙子。除了上次看见她和陈瑾吃西餐那次她穿过,这是何晴印象里第二次见她穿。不过,上次穿的是宝姿,这次穿的,是一件很随意的棉布裙。
何晴刚一坐下,云飞扬就从沙发里挺直了身子,用从未有过的感激眼神看着何晴,说:“何晴,我要谢谢你。”何晴有点明白,但还是问:“您谢我什么?”云飞扬颓然说:“墙倒众人推!我知道,全组只有两个人保持了沉默。一个是林涵,一个是你。”
这个答案何晴可真没想到,林涵居然没就范?连王里都已经站到肖海燕的队伍里去了,林涵怎么能保持得住?难道是肖海燕给林涵开出的条件不够优厚?
云飞扬看出了何晴的疑惑,她说:“其实我也没想到。没想到你,是因为跟你实在接触得不够深入,我也知道,我对下面的编导近乎苛刻,你们不会喜欢我;林涵我就更没想到,她当初几乎快恨死我了……”
何晴的好奇心又被激发了:“为什么?她为什么恨您?”
云飞扬摆弄着咖啡杯说:“你肯定在底下听过我的故事。你现在坐的那个位置,是一个叫李应的人的。这个人曾经跟我是恋人,后来我们分开了,我结婚了,再后来,林涵进了这个组,人很能干,也挺漂亮的,她喜欢李应。听说她对李应明确表示过,但是被李应拒绝了。她一直以为我和李应还有关系,所以对我一直有怨气,后来李应猝死,我真的很伤心,不过她好像比我更伤心,逢人就说,是我把李应害死的。那一阵子,我体谅她对李应的一片痴情,就没把她从台里撵走。过了些日子才好些,不过,她一直看我不顺眼。这次她能拒绝肖海燕、拒绝作伪证,真是出乎我意料。我听说,肖海燕已经许诺她,给她办进台里来,还让她当主编……”
何晴感叹:“林涵也是宁折不弯的,那她……”
云飞扬说:“所以我来找你们。我知道这些事都是谁在捣鬼。反正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大不了我换个地方就是了。可是你们怎么办呢?林涵说她肯定不在电视台做了。人事部已经跟我谈了,如果我留在台里,就背个处分,然后被贬成一般编导;如果我主动走,就办调离。”
何晴问:“那您……”
云飞扬说:“其实这事我多少有点预感。从把我突然调走去培训开始,我就觉得不对。然后一回来就看见了你做的那期节目,那期节目明显背离了节目的宗旨,如果我在岗,一定不会让它播出去。我本来想找你,后来我调出播出带,看见那上面居然有我的签名。笑话!我根本就没审过那期节目,怎么会签字?我一看就明白了,这肯定是肖海燕干的。之前就有过,她替我签字、发带子,当时我自己疏忽了,觉得带子审完了,又去改,改完了回来我正好不在,编导着急发带子,她主编替我签字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这次……”
何晴叫:“您可以去解释啊!公安局不是可以测笔迹吗?”
云飞扬笑了:“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啊!这要不是有人指使,她肖海燕能这么做吗?她敢吗?她不光代签了带子,连那什么演艺学院跟组里的协议,都是她冒签我的名。现在我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一切就是冲着我来的。你不知道吧,肖海燕和主任的关系非同一般,当初主任把她调进来、安排到我们组里,就是为了这一天。”
何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云飞扬。
云飞扬接着说:“其实我谁也不怪。本来电视台这种地方没有背景的人就不应该来。要么你背后有人,要么你床上有人。不然,你就是拼死拼活干吐了血也没用!”
何晴听着这话有点刺耳,争辩了一句:“你不是干出来了吗?”
云飞扬自嘲地笑笑:“你知道我怎么进的台吗?我们班都是学电视的。到大四的时候,电视台来班里要实习生。我那会儿傻啊,以为只要自己争取就可以呢!结果人家都是以招生为幌子,要走的全是有关系的孩子。我不知道啊,就去找老师讲理,为什么不让我去?我专业成绩全班第一,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们老师拗不过我,也想让我碰个钉子,就让我也来了。结果,台里在这批实习生中开内部分配会,我们同来的还有一个叫李飞扬的,是个男生。他实习的时候来了,可是分配的时候没参加,家里把他弄到国外去了。这边要人的主任不知道,就知道有领导跟他打过招呼,说‘一个叫什么飞扬的孩子得进台’。招人的主任一看名单,以为是我,就给要进来了。之后才发现搞错了,让我捡了个便宜。
“我后来知道了,还臭美呢!还以为吉人有天相,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何晴插嘴说:“您也确实做出来了。就算当时进台的时候歪打正着,您也对得起招您的人了。”
云飞扬苦笑:“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而且是鸡飞蛋打。爱情没守住,认为自己要理智,不能冲动,爱情吃不饱饭,还要找有实力的……
“后来发现,世界上最珍惜自己的那个人居然就被自己给伤害了。性格决定命运。把所有心思都扑在节目上,可是又怎样?《心灵有约》是我一手策划的,是我白手起家把它做起来的。一个女人支撑一个节目,必然会变态。我知道自己性格中有致命的弱点,但是我没精力去调整它,我所有脑子都在节目上。
“那些编导,有的跟了我好多年,现在去了肖海燕那边,我都理解。她一定是许诺给人家办进台、让人家当主编。我告诉你何晴,如果以后有人这么诱惑你,你一定要小心,这招都是我用剩下的。你让驴拉磨,就一定会在它眼前挂一个胡萝卜。驴看得见,可永远吃不到。当初我就是这样坑第一批编导的,这么多年了,我把谁办进来了?我有这么多本事吗?肖海燕当然可以,她那是跟领导睡出来的。”
何晴听着心酸,又不由得想到了陈瑾。难道肖海燕许给他的也是一棵看得见、吃不着的胡萝卜?
云飞扬接着说:“我现在找了个地方,是一家杂志社,之前就有合作,现在正好缺人手。我问了林涵,她说她愿意跟我过去。你呢何晴?你文笔不错,在纸媒干也是一样的。而且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这条后路,是我在几年前就想好的,我就怕有这么一天。林涵能跟我过来我特感动,如果你也能来,我肯定给你们最好的待遇。
“我听说这么一来,你在《心灵有约》恐怕是留不下了。你要是有能力进台,想去别的组,我也可以帮你找找别人,只要不犯在这个主任的手里,就能好点。不过何晴我得提醒你,肖海燕的城府很深,以后在台里,难免会和她接触,你还是要小心……”
何晴释然地说:“我不去电视台了。”云飞扬问:“你父亲给你找了别的地方?”何晴说:“没有。我参加了应届毕业生帮扶计划,去贵州,做小学老师。”云飞扬说什么都不信:“你疯了吗?去那儿干吗?还耽误两年!”何晴笑笑:“云老师,我想做两年有意义的事。我不想再被人问,‘你爸给你找哪儿了’。”云飞扬叹口气,说:“你真是太年轻了。也好,等你回来,如果觉得可以就来找我,我一定给你留个位置。”
何晴笑着感谢了云飞扬对自己的关心,起身告辞。云飞扬突然叫住她,吞吞吐吐地问:“何晴,你是不是……陈瑾是不是在跟你……谈恋爱?”
何晴突然脸红了。云飞扬的眼神里又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硬朗:“我多句嘴,陈瑾那个人……很现实的。他追你,肯定是有所图。他保不齐也是看到了你父亲和台里的这层关系……”
何晴坚决地打断云飞扬:“云老师,请你别说了。我和他的价值观不一样,但是,请你别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他对我,我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