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拍回来,已经是晚上了。何晴看看窗外,立交桥上的路灯都亮了。王里打了个哈欠,对何晴说:“我明天一早过来上素材,粗剪。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九点之前到,去机房找我。”
何晴问:“今天不上素材了吗?要不我去机房找技术,您先回去呗?”王里揉揉眼睛,笑着说:“你还挺能熬。晚上机房咱们抢不到,
全被别的编导占上了。明天吧。”何晴不甘心地问:“那……我先试着写写稿子?”王里想了想,拿出拍摄带,走到办公室的角落里。一台审看机,
连着一台监视器静静地放在那儿。王里熟练地把机器打开,带子塞进带仓,何晴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里,下午采访的图像清楚地显现出来,王里耐心地告诉何晴:“这是快进,这是倒退,这是放带。这是停。这个黑色的是转轮,你看——”王里把右手放在那个黑色的小圆盘上,向下按了一下,何晴听到了一声“咔”。王里接着说:“你往下一按,然后顺时针转,转一圈就是一帧画面。你们在学校里学过吧,一幅画面由24帧组成的,你可以一帧一帧地看,看细节。逆时针转,就是倒退。需要快进或者快倒的时候,就按钮;想看着画面倒带子,就这样……”王里又把转轮按了一下,又是一声“咔”,再转起来,何晴就在监视器的屏幕里看见了飞奔的画面、听到了变形的声音。
王里嘱咐何晴:“你可以看看素材,如果愿意写写,也可以动动笔。没看出来,你还挺用功的。咳,刚来的时候都这样,赶紧上手有好处。”何晴说:“那我看完了,就把机器关了?”
王里说:“对。监视器也要关。不然云老师明天来得早看见了,又该骂人了。”
何晴吐了一下舌头。
王里又把带子拿出来,反过来,何晴看见绿色的方块磁带上有一个红色的硬片。王里把硬片扣了下去,对何晴说:“这是磁带扣,下午拍的时候忘了嘱咐你。以后只要拍完的带子,就把这个扣按下来,不然带子混了,放在编辑机、摄像机里,就洗了。原来就有实习生忘了扣带扣,结果,拍了两天的素材全都被别人洗掉了,那实习生第二天就消失了。千万记住,这种错误不能犯,有一次没下次。”
何晴赶紧点头,同时把那个红色的带扣狠狠地盯了几眼。
王里又回头看了看,去自己桌上拿了一沓纸,交给何晴:“你先看,自己记场记。”
何晴不解地问:“场记?拍电影那种?”
王里说:“对啊。你看带子一走起来,这里有个时码。你把它按在‘TC’上,这个就叫TC码。上面显示的是时间,你觉得哪句话可以用,哪个段落不错,你就把TC码记上。编的时候直接拿来就用了。”
何晴一一认真地记在纸上。电影学院也好,新闻学院也好,教给你的只是意识形态的知识,这些实操技能只有在工作中一点一点地学了。
王里交代完就走了。何晴戴上耳机,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静静地看素材。耳机里全都是下午拍摄时采集到的声音。画面里,何晴又一次看见了下午几小时前自己亲眼所见的小平房,看见了采访中不期而遇的小宁爸爸,看见了那个中年男人的窘色、眼睛含着的泪水……何晴自己也开始唏嘘了。她一边看一边记一边想,这稿子该怎么写?小宁爸爸也是不得已,自己的老婆跟着自己吃了这么多年苦,唯一的要求就是这间房子;但是,自己又实在是愧对父母。
耳机里,何晴听到小宁爸爸对一起来的律师和调解员说:“你们不用再说了,我爸我妈住在这样的地方,居委会都找我谈了好几次……街坊邻居说我不孝,我都明白。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我现在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离婚吧。”
此时的屏幕里出现了小宁,何晴当时站在院子里,没有挤到房间里。现在她看清楚了小宁的表情,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何晴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整个素材都看完一遍,就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何晴决定就在办公室里把活干完再走。下午在拍摄现场,何晴发现自己的脑子是乱的。听小宁奶奶说了一会儿,觉得老人家全占在理上;听小宁爸爸说一会儿,又觉得他也不容易。幸好有律师和调解员,他们最后给了小宁爸爸一个折中的办法。房子仍然在他名下,但要暂时还给老人居住,直到老人去世。律师还现场起草了一个协议,小宁爸爸也签字了。为了保险起见,律师还让小宁爸爸当即给小宁妈妈通了电话,律师在电话里详细解释了相关的问题。但在何晴看来,最终使得小宁妈妈同意的,是小宁对着电话说的那一句:“妈,我不想让你和我爸离婚……”
何晴摘下耳机,坐到自己临时的位子上。可能是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何晴觉得这个位置寒气逼人,坐下去冷飕飕的。何晴环顾四周,看了看王里的位置,走过去把他的电脑打开,可是电脑设置了密码,何晴只好又关上,回到自己的位置。
电脑一打开,桌面上有一个文件夹,上面写着“文案”。何晴正发愁不知道这样的稿子该怎样写,看见这个文件夹,就好奇地打开。里面稀稀拉拉盛满了五十多个文案,何晴随便打开一个,稿件就清楚地显示出来。
原来,这种外拍小片和演播室的文案是有格式的,和头一天何晴帮着王里写的节目方案完全是两回事。方案是导演的想法,是主题先行的;可是拍摄回来的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子,和昨天何晴想的有了很大出入。何晴知道自己昨天的工作就是闭门造车、想当然,但是她又想,如果没有头一天的思路,今天拍起来也会抓瞎。看来真是两难。
何晴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成熟的文案拷贝下来,照着李应的写法和格式,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想说的话和当事人说过的话填到稿子里。这和在报社写稿子不一样,那个时候,何晴可以略带肆意地加上自己的语言;但是电视不行,有画面也有同期声,观众不想只听编导加上的旁白,他们更想听画面里的人物是怎么说的。
何晴的手不慢,又因为有了李应的稿子做模本,何晴遏制不住地越写越快。十点的时候,何晴竟然独立完成了这篇稿子。写完最后一个句号,何晴的脑子突然又动了一下,虽然稿子里面写到什么画面配合什么解说词,但是自己写的东西时间够长吗?
何晴赶紧又打开李应的稿子,仔细研究了一下他文件夹里文案的时长。何晴不停地在稿子上做着加减法,终于改完了。
何晴存好文案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再不回去,宿舍大门就要上锁了。为了安心在电视台实习,何晴干脆就住在了宿舍里,跟父母说好,没准好几天都回不去一次家呢。
想起宿舍,何晴忽然起来,万一宿舍要是锁门了,自己只能拿证件去敲门。对呀,证件呢?何晴一拍脑门,证件不是还压在电视台传达室吗!
这个时候是晚上十一点。机房里,编导们没下班,技术人员没下班,可传达室的大爷却已经洗洗睡了。何晴站在黑了灯的传达室小窗口前犹豫了几分钟,还是鼓起勇气敲了玻璃窗。敲一下,没反应;敲两下,还是没动静。何晴没奈何只好把声音搞大了,这时候才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被吵醒的恼怒之声扔过来:“谁呀!”
何晴只好大声说:“大爷,我换一下证件。”
里面的玻璃窗拉开了,一股浓重的烟味和老头的汗味一起涌出来,何晴禁不住皱了皱鼻子。胡子拉碴的大爷,披着工作服,睡眼惺忪地打量何晴:“你换什么证件?”
何晴老实地说:“我是来实习的。今天上午编导老师把我接进去,证件压在您这儿了。”说着,何晴把临时出入证送到大爷眼前。
大爷打开台灯,看了一下证件又看了一下何晴,不耐烦地说:“你这证件都过期了。临时出入证使用不能超过十二小时,超过了我们要把你的证件交保卫部。明天上保卫部取吧!”
何晴一听这话都快哭了,央求大爷:“大爷,我第一天来实习,真的不知道这个规定。我没了证件,现在回宿舍人家也不给我开门,您就先把证件还给我吧,我明天一定注意。”
大爷看着她,虽说是夏天,可夜里还是有点凉。看样子她已经在门口站了半天,直发抖。老头说:“你在哪个栏目实习?”
何晴交代:“《心灵有约》。”
老头说:“那你叫制片人打个电话,证明你真是实习生。”
何晴真快哭了。她哪敢给云飞扬打这种电话,再说自己也不知道云老师的手机号呀。何晴怯怯地问:“我打给带我的编导老师行吗?”
老头坚定地摇摇头:“不行。我知道你那编导是谁?没准也是个临时工呢!”
何晴哭丧着脸说:“我不知道我们制片人的电话。”
老头说:“你们制片人叫什么?我这有通讯录。”
何晴嘟囔说:“云飞扬。”
老头戴上老花镜,在一个印刷册上找了半天,有点生气地扔出来说:“你自己找,这上面有号码。让她给传达室打电话。”
何晴无奈地接过印刷册,在里面找到了云飞扬的手机号。何晴犹豫着是发短信还是打电话,看着老头不耐烦的表情,决定还是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何晴听见电话那边一片噪杂。云飞扬烦躁的声音传过来:“哪位?”
何晴怯生生地说:“云老师,我是实习生何晴。我现在在传达室门口,刚才我在办公室写稿子……”
云飞扬说:“我知道你写稿子,怎么了?”
何晴说:“传达室的大爷说,我的临时出入证过了十二小时,需要您给这里打个电话,才能把证件还给我……”
云飞扬烦躁地说:“我又不知道那鬼电话!”
何晴说:“我告诉您……”话没说完,电话断了。
云飞扬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