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目还有什么可做的呢?”何晴在心里对自己说。人家老太太的房子,住得好好的,为了让儿子、儿媳妇过渡,自己和老伴儿在小厨房里一住就是十几年。如今孙女都十六七了,还不把房子给人家吗?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何晴觉得,可以盖棺定论了,现场的专家无非是给老太太出出主意、义务帮她打个官司。
可是,主持人话锋一转,突然问老太太:“大妈,您说您把房子借给儿子、儿媳妇十几年了。这房子的产权是您的还是您老伴的?”
老太太愣了一下。演播室里,何晴也愣了。其他的人都处变不惊。导播接着切他的特写,摄像无声地在找位置,王里低头看着脚本……只有何晴眼巴巴地看着主持人。
主持人翻着手里的材料,不慌不乱地问老太太:“大妈,我听说,前几年您为了让儿媳妇安心,把房子已经过户给您儿子了?”
一直没作声的老爷子,听见这话,重重地叹了口气。老太太有点含混地说:“是啊。那几年我孙女刚上小学,我儿子下岗以后也没找着可心的工作。那阵子,我和老伴儿都吃退休金,家里的钱也少。我儿子干的都是临时工,干不了俩月就不干了。我那儿媳妇,外地农村的,能吃苦,跟我儿子结婚以后,一直是她挣钱。那会儿她一个月干两份工作,一份保洁、一份小时工,那阵子他们老吵架。儿媳妇数落儿子不挣钱,嚷嚷着要离婚。我和老伴一合计,我那儿子要是真离了,还得跟着我们过,保不齐她还得把孩子扔给我们。算了!我们老两口就给说和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房子。儿子结婚时,我们什么都没给。我说,只要你安心跟我儿子过,我就把房子过户给你们,让你们多少有个依靠。”
主持人紧接着问:“然后您就把房子过户了?”
老太太说:“对,过户给我儿子了。我们想着,为了北京这套房子,她也不能和我儿子离婚。”
主持人又问:“那您的目的达到了。他们到现在一直都没离婚啊。”
老太太说:“是啊。可是如今他们条件好了。我儿子后来找了个工作,是给一个韩国老总开车,那以后他挣得就多了。我听说他们两口子后来还炒股,挣了钱。我就寻思,他们有能力了,能去买个房了,这房子也该给我们了。我们老两口,没几天好日子了。老头——”老太太一指老伴手里的拐杖,说,“老头腿不好,又得了类风湿。大夫说,必须晒太阳。我们那房子实在是……”
何晴心想,这真是不听不知道,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可是,自己在写稿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些资料啊!
主持人把脸扭到律师一边,向律师询问解决的办法。律师给老两口讲解,说,您二位过户房产这个行为在法律上叫作赠予,您现在想要回房子,是反悔。这种行为法院是不是能够支持,不一定。而且,您即使是走法律途径来解决,也需要提供您儿子、儿媳妇收入增加、生活改善、足够买房的证据。您提到了炒股,这部分财产不同于公开的收入,它比较隐蔽,不容易举证。
话谈到这儿,显然是进了死胡同。何晴替王里着急,以她以往看到的《心灵有约》来说,几乎所有的节目都会有一个结尾。来做节目的嘉宾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方法和启示,现在这对老人可怎么办呢?照律师分析的,他们的要求合理,但不一定合法。
主持人的话打破了僵局。他对着摄像机的镜头说:“今天,我们本来邀请了大妈的儿子、儿媳妇,希望他们也能到场来讲述一下自己的现状,以及听一听他们是否有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没能来到我们的现场。但是,大妈的孙女小宁今天来了。小宁已经过了十六岁,是个大姑娘了,我们想听听她的说法。”
何晴仔细想了想,刚才自己接的嘉宾里,只有律师和调解员、大爷大妈,没看见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啊。主持人说完,嘉宾和摄像都扭头往演播室的入口看。何晴在玻璃房里也探着头看。如果今天演的是一出戏的话,此时就应该是高潮了吧。
小姑娘身材很苗条,脸上戴着面具,做了保护。何晴看不见小宁姑娘的眼睛,但是从她犹疑的小步伐上看,她的内心一定很纠结。小宁走了一步,看见了坐在十米开外的爷爷奶奶,她犹豫了,停住了。全场的眼睛都看着她。何晴心里也很紧张。她觉得这个演播室对小宁很残忍,干吗非要让她来面对长辈们的纠纷呢?但是她不出来说话,节目又该如何进行?
大家等着。这时候何晴看见门口跑过来一个人,她搂过小宁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头,很柔声地对小宁说话。小宁身上戴着麦克风,因而那个人的声音被扩大了,被所有人都听到了。何晴听见那个柔柔的声音说:“没关系,小宁,如果不想上去就不去。这本来就是大人之间的事。但是如果你有话想说,就去对爷爷奶奶说。你要是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我们就不播你这段。好吗?”
何晴打死也不能相信,说这话的居然是云飞扬。但她真的就是云飞扬。何晴第一次听到云飞扬云老师这样温柔地说话,她这样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啊!
小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主持人旁边,那个对着爷爷奶奶的位置,坐了下来。主持人也尽量用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小宁,你今年多大了?”
小宁小声回答:“十六岁。”
主持人问:“你从一出生就住在现在的房子里吗?”
小宁点点头。
主持人问:“那你去过爷爷奶奶住的房间吗?”
小宁嗫嚅:“去过,每天都去。”
主持人问:“那你觉得爷爷奶奶住的房子环境怎么样?”
小宁抬头看了一下主持人,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当然是不好。”
主持人又问:“那你跟爸爸妈妈说过你的感受吗?或者你听他们之间讨论过这件事吗?”
小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小宁又开始摇头,但是始终没有说话。
何晴看到王里在用话筒对主持人说着什么,主持人右手扶着耳机,轻轻地点着头。随即,主持人对小宁说:“你愿意给爸爸打个电话吗?我们本来想请你爸爸妈妈来的,但是他们没能到场。你愿意告诉爸爸一声,你和爷爷奶奶在电视台吗?”
小宁抿住嘴唇,又过了一会儿,大家听到她说:“你们别找我爸了。我今天答应来,就是不想让他夹在中间。我爸挺不容易的。”
主持人立刻问:“你爸爸有什么难处?小宁,没关系,今天你到了这里,你看有律师叔叔和调解员阿姨,还有我们,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你一上来我们就都发现了,你是一个懂事的姑娘,我们相信你。”
小宁突然开始擦眼睛,她随身佩戴的话筒里也传出了细小的抽泣声。何晴在玻璃房子里几乎看不下去了,导播还在很敬业地切换着小宁流泪的特写镜头。
小宁终于说话了:“其实,我爸也不想老住在我爷爷奶奶的房子里。可是我妈说了,只要把房子还给爷爷奶奶,她就要和我爸离婚。我妈对我说,她跟着我爸吃了一辈子苦,快四十岁才生下了我。她说爷爷奶奶一直瞧不起她……”小宁怯怯地看了一眼奶奶,接着说,“我妈说她是外地农村来的,爷爷奶奶看不上她。她还说,她要这房子是为了我。她养家很苦的,我小时候,好长时间我爸都没工作,全是我妈挣钱。我们家过得也不好。我妈说她养了一辈子家,这房子她必须得要。在农村我姥姥家,男的结婚,都是家里给盖房的。我妈说爷爷奶奶把房子给我爸是应该的……”
小宁语速很慢,但是把在场的每个人都说得很难过。两位老人各自叹口气,律师和调解员不禁皱紧了眉头。
现场陷入了僵局。
何晴看到王里又在和主持人说着什么,而且他的身边还站着制片人云飞扬。王里说完之后,主持人说:“观众朋友们,今天由于小宁的到来,让我们了解了房子的背后还有一段不太令人愉快的往事。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再见。欢迎您继续关注王大妈的故事。大妈的房子能否顺利要回?大妈和大爷是否能告别低矮潮湿的自建房、搬进阔别已久的家?我们下期再见。”
何晴都没反应过来,主持人已经起身摘下了耳机和话筒。演播室里,律师拉过了老头老太太,调解员揽住了小宁,大家一起说着什么。他们都把话筒摘了,何晴无法听到他们的声音。摄像、导播都开始收工,何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突然,导播台子的扩音器响了,传来了云飞扬正常的厉声:“王里,赶快!摄像定好了,跟着当事人回家,做现场调解!你那实习生呢?让她跟着去打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