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晴自己都没想到,第二次再出现在演播室里,居然是自己做导演了。何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只能一遍一遍地转过去、对着墙做深呼吸。
录棚之前,王里很善意地告诉过她,演播室里的技术导播都是欺生的。看你是个“雏儿”,就是知道哪里出错了也不会说。明摆着就是看你笑话。你要是有本事,就镇住他们,镇一次,之后再见你就服气了,也会对你客气。不然,以后有你的罪受。
何晴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意思都明白,可是,自己明摆着就是个“雏儿”。初来乍到,打死也镇不住那些老江湖啊。何晴回想起第一次跟王里进演播室,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穿着夏天的短打扮就来了。从云飞扬到技术,没一个人告诉她棚里的冷气有多足、里面有多冷!要不是肖老师说了一句,根本不可能有人给她拿一件工作服的。
何晴想想这些,心有点发凉。录演播室的头一天晚上,何晴在办公室细化文案,逗留了很久。快九点的时候,还不放心地给当事人大爷大妈又打了电话,确认他们明天一早不会爽约。何晴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捋了一遍以后,又紧张兮兮地给家里打电话,告诉老爸第二天早上自己就要第一次当导演了。
老爸很平静地说:“那你还不早点休息?还在办公室干什么?”何晴弱弱地说:“我紧张。电视台的人都很欺生,我怕明天他们会笑我。”老爸先笑了:“都有第一次,笑就笑呗。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出错?”何晴想了想,也是,自己也笑了。老爸补了一句:“做记者,最重要的就是自信,有闯劲儿。你胆子不小啊,在报社实习的时候什么都不怕,在电视台怕什么?电视台里工作的也是人,又不是妖怪!”
何晴跟老爸絮叨完,才回宿舍睡觉。可今天一大早,她就来了。她想提前看看演播室,再熟悉一下情况,可是九点的演播室,都八点二十了还没人呢。
何晴又折回办公室,拿着一摞文案,自己给自己提假设,要是大爷大妈吵起来,怎么办?要是有一个人中途退场了,不愿意录了,怎么办;要是调解不成功,怎么办……
八点四十,何晴一路小跑下去接嘉宾。她不知道这里面的工作程序,她也不知道应该麻烦谁,可她出现在楼下的时候,王里已经站到门口了。何晴“咦”了一下,看着王里,说:“王老师,您怎么在这?”
王里说:“帮你接嘉宾啊!你不是九点的棚吗?”
何晴一脸感谢,说:“我自己来就行了。”
王里说:“你那个证件接不了人。”
何晴拿出自己新办的证件——这是前天节目组刚给她办理的,六个月之内有效的临时出入证。何晴拿在手里的时候还美了半天呢,这下不用老让王里接她了。她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证件了,这个证件也能自由地接别人进来,看来不行!
王里掏出自己的证件,看着门口一前一后正往这里来的老太太和老头问:“是你要接的人吗?”
何晴一看,赶紧迎上去。王里先帮着向传达室的大爷要了会客单,何晴带他们上来,帮着给填好了,王里办好手续把他们迎了进去。
何晴回头看着王里,有点不落忍地说:“您今天是专门为我这事跑来的吧!”
王里说:“没事。一会儿你在棚里,盯着现场;我帮你到演播室看一下导播。”
何晴吁了一口气,感激不尽。
老两口一落座,主持人刚刚示意开机,他们就吵起来了。老爷子一看就是一路上都压着火呢,何晴去家访的时候,老爷子的态度还算和气,说老太太上网的时候嘴里也没那么多零碎儿。现在到了电视台,老爷子一股气涌上来,感觉好像是到了能说理的地方,好听的不好听的话就都开始往外冒了。
主持人费了不少劲才拦住了老爷子,说:“大爷,您得平静平静。您和大妈都过一辈子了,一辈子就相安无事,咱们不能为了这点事动这么大气。您先歇一会儿,咱们让大妈说说好不好?我相信大妈应该也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大爷,要不您先到底下休息休息?”
何晴愣住了,不知道这底下是哪里。好在王里在上面的导播间,耳麦里王里的声音迅速传了下来:“何晴,带大爷去隔壁休息室。调解员王阿姨也去,在那儿做单独调解。这边让大妈先说。”
何晴得令,赶紧上去把大爷搀下来,又对调解员王阿姨轻声说了一句。调解员是老嘉宾了,各种场面都见过,赶紧拉着大爷就去休息室了。
大爷一走,主持人让导播先播放了一段何晴提前采制的小片。内容很简单,就是一段老两口日常生活的视频。画面里,老爷子坐在镜头前叨唠,另一间屋子里,老太太在对着电脑屏幕偷菜。何晴特意问了一下老太太:“您有多少个好友啊?”
老太太有点骄傲地打开朋友名录,嗬!真不少,足足有三十多个!老太太又打开礼物一栏,收到的各种礼物还真多!在场的心理专家和律师,看到老太太还收到了好几条比基尼的三角内裤,都禁不住笑出了声。大妈在镜头里很自然,没有丝毫的掩饰,说:“我也没天天都在网上,就是吃完饭没事就种种菜、偷偷菜。这几天是有点忙,我那餐厅刚开业,老得忙着做饭!”
画面里,大爷不满的声音冲进来:“你有那工夫给我做顿饭好不好?”
视频放完,在场的专家都乐了。气氛一扫刚才的紧张,沉默了半天的大妈也终于开口说话了。
在现场,大妈没有在家的时候自在,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专家:“我这算网瘾吗?我们老伴说,报纸上说了,网瘾是一种精神病。我这样不用去安定吧?”
一句话,把在场下的何晴给问愣了。主持人笑着问心理医生:“刘老师,您给大妈说说,这算网瘾吗?”
刘老师也是节目组聘用的常年嘉宾,一个很知性的女心理医生。刘老师笑着安慰大妈:“我们对于是否染上网瘾的判断是有很多项标准的。但从您在小片里面表现的情况还很难断定。我想问您一下,您这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天在网上多长时间?”
大妈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好。我儿子是去年搬出去的。他结婚以后一个月回来一两次,他那电脑没搬走。有一次回来看我实在没事干,就教我玩开心网。那个账号就是他的,他后来不玩了,给我了。我那里的好友开始都是他的,后来我自己又加了几个。他原说让我解解闷,后来他爸爸给他打电话,说他把我教坏了。他也不愿意再让我玩了。”
主持人问:“大妈那您平时不喜欢干点别的吗?您看我妈就喜欢遛公园,平常没事拿着公园年票约上几个老姐妹去公园。回来再买菜、做饭。以前上我们节目的一个阿姨是喜欢跳街舞,您喜欢干点什么吗?”
大妈想了想:“以前吧就是上班、做饭、养活孩子。以前我那老婆婆还跟着我们过,瘫在床上好几年。我退休以后基本上都忙活老太太了。去年刚没。老太太一走、儿子也结婚出去单过了,我这儿一下子就清静了,也不知道干点什么好。”
刘老师问:“那大爷平时在家都忙点什么啊?”
大妈说:“他这人好静。不爱出门也不爱玩。以前他在郊区上班,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现在退休了,也难受。”
刘老师又问:“你们俩平常聊天多不多?”
大妈忽然眼圈红了,说:“就是因为在家里两人也没话,还不如各干各的。”
主持人追问了一句:“您和大爷一直都这样吗?一直都不怎么说话?”
大妈想了想,说:“年轻的时候,两地分居。他是地质队的,一年有300天在外头。后来留在北京了,也一直在郊区地质所。有了孩子以后,一礼拜回来一次。也忘了那时候都说些什么了,反正是老的、小的……就这两年,家里就剩下我们俩了,真不知道说什么。早上问一句,中午吃什么;下午问一句,晚上吃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主持人转向刘老师:“刘老师,我觉得大妈和大爷之间的这个问题好像在咱们很多老年人家庭中都存在。老了老了,两个人独处了,好像却不知道应该怎么相处了。”
刘老师对大妈说:“大妈,我给您两个选择,一个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您还是上网偷菜,什么都不干;第二个,是您老伴每天邀请您早上去锻炼,然后一起去买菜,回来跟您一起做饭,下午上上网,晚上再做饭,帮您收拾收拾屋子;然后每周去两次公园。您更希望过哪一种生活?”
大妈想了想,说了一句:“要是这样,那谁还上网啊。上网不就是因为没事干吗!”
何晴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可以请大爷上场了。她有点急切地用话筒提醒主持人:“主持人,下面请大爷回到现场。”
主持人扶着耳麦,看了一下场下的何晴,何晴冲他点点头。主持人说:“那大妈,您的想法我们了解了,我们现在请大爷上来,两个人一起听听专家给咱们的建议好不好?”
何晴小跑着过去把大爷带过来,一对老人再次面对面地坐下了。
何晴转身刚走下场,录制再次开始的时候,耳麦里突然传来了何晴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当然是云飞扬的:“何晴!专家调解完了你要现场和老太太的儿子连线!”
何晴没听明白,结结巴巴地说:“什么……连线?”
云飞扬的声音大得能穿透耳麦:“你要让儿子了解父母之间的问题,他必须多回来陪父母。你联系好,让专家说。”
何晴一听就傻眼了,自己根本没准备儿子的事。采访时,何晴也没想过要见见老两口的儿子。这……这里面怎么还有儿子啊?
何晴的脑子顿时就乱了。她从心眼里怨恨云飞扬,所有的问题都已经摆在桌面上了,两个人的叙述都很顺畅,专家的调解方向也是按照何晴预想的那样在一步步深入。现在的场上,刘老师和另一位律师,已经开始做老爷子的工作了,告诉他退休以后要重新建立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要学会过两个人的生活,而不是以前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这不是挺好吗!
何晴越想越激动,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一口气跑到楼上的导播间,果不其然地看见云飞扬正坐在导播后面紧紧盯着监视器。何晴大声说:“云老师!我觉得没必要找他们儿子出来!”
技术们都盯着演播室,王里正巧躲在角落里打电话。大家都没注意何晴什么时候进来的,洪钟般的声音可是把大家吓着了。云飞扬倒是很平静,居然很慢地扭过身子,动作幅度比平常慢了半拍。云飞扬问:“你没准备?”
一句话就把何晴问泄气了。的确没准备。但何晴还是竭力给自己打气:“我不认为他们之间的事情和儿子有什么关系,所以才没准备。”
云飞扬平静地看着何晴,但是那眼神比平时凌厉的眼神居然还让人发冷。她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之间的关系靠现场的几句话解决不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儿子在家住的时候,他们没有问题?为什么老婆婆在世的时候,没有问题?为什么偏偏问题发生在这个时候?他们之间需要调和剂。作为他们的儿子,他有义务帮助父母黏合关系。”
王里惊讶地看着云飞扬。何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云飞扬把身体又扭了回去,对主持人说:“调解结束后你要下他们儿子的电话,让专家跟儿子现场连线,告诉儿子今后应该怎么做!”
何晴直直地戳在原地,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王里过来拉着她出来,走到楼道里悄声对她说:“赶紧下去,现场连线。”
何晴极力忍着,说不出话来。
王里又说:“我第一次看见云老师跟别人解释。她突如其来的想法特别多,我们经常被她训。她脑子一热就必须执行,根本不管导演编导之前做没做准备……”
何晴带着哭腔说:“她之前是批准了文案我才做的,那时候干吗不说要采访儿子?”
王里安慰何晴:“这就是电视!你不能说她错。她有时候也是到现场,根据现场情况的走向临时起意的。刚开始我被她批过好几回呢,后来都习惯了。不过她今天对你真不错!还跟你解释,搁平常,早烦了!赶紧去吧,录完了你就知道了。云老师的业务是很过硬的,不是我替她说话。”王里特意强调了一下“云老师”三个字。
何晴揉揉眼睛,赶紧下去了。主持人已经问了儿子的电话,何晴把电话打过去,很客气地说明了来意,刘老师现场就和儿子对起话来。不过说真的,两个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何晴一点都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