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岁的马顿拉着木板平车,十四岁的马开坐在车斗里,屁股朝前,脸朝后。荆条编的挡板扔在车斗里,底朝着天,像一座小桥在水里的倒影,马开坐在桥中间,叉开两条细腿,左脚踩在左翼板上,右脚踩在右翼板上,这样他的重量明显偏后,把车后翼子压得很低,一会儿在地上刮一下,发出“咯棱棱”的声音,在瓷实的黄土路上划出两道断断续续的白线。马顿大概只有五六十斤分量,压不住车辕,他用两只肘弯把自己挂在辕杆上,吊在那里,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走路,两条辕杆像高射炮指向高远的天空里的几抹淡云。从力学的角度分析,马开的重量同时水平作用在车轴上,推动车轮在自行前进——没有这个巧劲儿,马顿也拉不动他。
十岁的马顿还没有长开,算不上家里的正经劳力,猪粪从圈里起出来装进车斗里,往地里送的时候,他跟在后面推车,哥哥马开把着辕杆,肩头搭着拉带在前面拉,遇到下坡路,马开把腿曲起来,双臂撑在两条辕杆上,蜻蜓点水一样轻盈地前进,马开跟在后面拼命地追。一车粪盘进地里,分成两堆,回来的时候大把式马开需要歇歇劲儿,就把挡板扔进车斗,跳上去坐下来,小跟班马顿就跑到前面去,胳膊肘分别搭在两条辕杆上,把自己吊在那里,像个大秤砣一样晃悠着往前走。
弟兄俩就这样从村口的那两棵老柳树下钻进来,一座两丈来高的大影壁矗立在村口,把大路生生截断,暂时分成左右两条弯路,他们从“工农共建四化”的巨幅画像下拐上右边那条路,绕进村里宽阔的大路,马开脸朝后,仰望着影壁这一面毛主席的画像,以及画像两边老人家的狂草诗句,那两句诗是阴刻的,每个字都深深地凹进水泥里一个指头深,几十年来南无村没有一个人能完整地辨认所有的字,村里能把毛主席诗词都背下来的人也有几个,但落实到字上,尤其还是草书,都张不开嘴了。他们把这座影壁叫“主席台”,也即画着毛主席像的台子,一天到晚都有很多娃娃在主席台上爬上爬下,马开和马顿都是在毛主席眼前玩大的。马开很喜欢那两行字的气势,看在眼里,激动在心里,每次经过都盯着看,暗自琢磨每一个是什么字,直到远得看不见了为止。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琢磨,直到初中毕业才认完全,足足钻研了六年时间才明白右边那一行毛主席写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左边写的是“五洲震荡风雷激”。不知为什么,马开一念这句诗就心潮澎湃,一念就眼眶发潮,用他后来听到成龙唱的那首歌来形容,那就是“自有豪情壮志在我胸!”
过了主席台,有一段缓坡,为了省点劲,马顿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冲刺,快到坡顶上时,斜挂在肩上的拉带绷得紧紧的——马开像大人一样用一个肩头搭住拉带就可,马顿个儿小,要像背书包一样斜披在身上才行——小家伙几乎是在地上爬了,他也不吭气,不愿意求哥哥跳下车来奚落自己。坡顶上是村里的老磨房,黄土夯筑的围墙在风雨中颓圮不堪,起起伏伏犬牙交错,一块墙头上长满狗尾巴草,摇曳着,另一块墙头却光秃秃的,像十字路口晒暖暖的那帮老汉汉有皮没毛的脑袋。老磨房院在路东,大门朝西开在大路上,路对面是一片洼地,种着些庄稼,紧挨着庄稼地就是原先三(生产)队的马房,马房的后山墙也是夯土筑就,因为有房檐的保护,显得还很新,细看也挂满了蛛丝。
过了老磨房就全是平路了,除了雨天压出的车辙被太阳晒干后又硬又滑,路还算是平坦的。但马顿不懂得顺着车辙走,车轮总是被他拽上高高的辙泥形成的土圪塄,他倔倔地不说话,心里很怕饶舌的哥哥会骂将起来。好在村中十字路口总是平平展展的,两棵巨大的梧桐树把树冠从马房院里伸出来,树荫浓浓地罩住了路口的井亭,井亭年久失修,密密的瓦缝里长出一根根令箭一样的草,仿佛一个头发稀疏的人受到了大惊吓,头发都立了起来。井台上的辘轳早没有了,不知谁们从哪里找来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大青石,把井口盖得严严实实。每天有无数的娃娃们在爬上爬下,大青石早被磨得溜光水滑,一尘不染。井亭对面是傻傻二臭家的茅房墙,墙外长着一株茂盛的石榴,开着红的让人心疼的好看的花,花瓣像喇叭,从喇叭深处探出细细密密的花蕊,红里透着看不清的白,顶端抹着星星点点金黄的花粉。那些头上箍着白羊肚毛巾的老汉汉们,排排坐,摆在一树繁花的石榴树荫下。
马顿只顾埋头拉车,他是个羞涩的男孩,不去搭理那些撩逗他的老汉汉们,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马开坐在车上,像个国王一样迎受着老汉们对他勤劳、懂事的夸赞。也有那没大没小的老汉起哄,咋呼:“喂,小的拉车大的坐,不像话!大的快下来,拉上小的。——马顿,我要是你,就不拉球他,快把他和车一起推翻喽算球!”马顿不说话,只顾拉车,胸脯剧烈地起伏,马开大度地笑着,东瞅西看,顾盼生辉。然后,马开忽然一跃,跳下了车,木板平车往前一冲,差点把马顿带倒,他气恼地把车辕掼在地下,终于腾出胳膊来抹眼泪,结果汗渍和粪土弄了个满脸黑道道,像唱戏的大花脸。马顿的表现,惹得那排老汉汉开心地哄笑起来,缺牙少齿的嘴暴露出他们无比的快乐。
吸引马开的是井亭边的梧桐树荫下一个“哧哧”冒绿火的红泥炉子,一个浑身油腻腻的黑脸长毛汉子,正就着那点绿火儿把几小段金属融化成水珠般银色的蛋蛋。马开蹲下来,入神地看着那人把金属蛋蛋倒进一个黑色的模具里,又把他干枯皲裂的手指伸到脚边的工具箱里,“哗棱棱”一阵,摸出一把尖嘴钳子,用钳子把模具里粗糙成型的金属条夹出来,放到腿间夹的那个用根铁棍支着的铁砧子上,一手拿钳子嘴夹住,一手操起把轻巧的小斧头“叮叮当当”地敲起来。敲得两头都翘起来,翻一下,再敲另一面,敲瓷实了,就手从上衣胸兜里拽出一把小钢锉,小心地似有似无地锉那么几下,又把搭在肘弯里的一块看不出什么质地的抹布一头抻住,使劲地磨搓那个中间宽两头细的金属条。磨得光滑锃亮,捏在手里按到铁砧上,再去上衣胸兜里拔出一柄刻刀来,刀柄上缠着红色的胶条。粗笨的手指捏住刻刀,刀尖压到金属条中间的宽处去,刀头开始飞快地一翻又一翻,同时嘬起支棱着几根老鼠胡须的厚嘴唇来,“噗噗”地吹着,一只下山猛虎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金属条上。刻完猛虎,把怀里抱的铁砧子下焊的铁棍转转,那一头是头上很细,越来越粗的椎体,就着那椎体把金属条弯成个圈圈,又薄又细的两头儿叠接起来,再拿小锤子敲敲,就沾在一起,成了一个金属环了。把那个刻着下山虎的金属环再锉几下,裹到抹布里揉搓揉搓,抖落到掌心里让围观的闲人观瞧——马开的眼神就开始发直:银戒指,刻着老虎的银戒指!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两个婆娘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一个对另一个说:“看人家的手可真巧,打个手环不算个事情!”马开眨巴着眼睛,看到村里开药房的跛脚福喜矮胖的妈咧着嘴,一边露出镶金边的槽牙,一边把手往兜里去摸,摸出一团乱糟糟的手绢来,剥什么皮一样层层翻开,露出一对细如牛毛的耳环。福喜妈捏起那对轻飘飘的耳环时,马开仿佛听到它们相撞的铮然之声,他不由眯了眯眼睛。那肥婆娘盯着肮脏的手艺人,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朗声说:“你给我把这副耳环化了打成个手环。”手艺人接过来,捻在手里端详着喃喃:“银子少了点,薄了你别嫌啊。”那婆娘嚷嚷着:“打吧,不少给你钱。再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打,还怕你偷了我的银子啊!”惹得另外那两个年轻些的婆娘一起咕咕咕咕地笑。手艺人翻起白眼看看她们,低头打开那绿火火,问着:“要什么‘花儿’呢?龙还是兰花,还是梅花?”马开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他操的是哪里口音,好在都能听得懂。其他两个婆娘争相给福喜妈建议:“婶子婶子,你要自己戴的话,我看还是刻个凤凰好,男刻龙女刻凤么,你说呢?”福喜妈很欢喜地同意了。马开想告诉她们手环叫戒指,那边马顿已经用非常伤感的语调在喊他了:“哥,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先走啊!”
二
晚饭后,爸爸给院子里铺了几条麻袋,父子们仰面朝天躺在上面纳凉。大地白天吸纳的热气依然没有吐干净,把麻袋上的植物气息蒸腾出来,夹杂着土腥味,缓缓地送进马开的鼻孔,马开望着黑色的宇宙里无尽的星星,对宇宙浩瀚的想象让他有点恐惧。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喜欢天文学,知道蟹状星云、超新星、红超巨星这些宇宙概念,这方面他的民办教师出身的老师们差他太远,那几个刚毕业分配来的师范生也未必知道。但这些都不足以让马开成为班里的佼佼者,只有那几个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的好学生才让班级和全校师生瞩目。马开,他只是成绩中游的学生,远远不如坐在后排的那几个捣蛋鬼更惹人注意,尤其是惹女生的注意。马开所在的乡村中学,也常会发生些成为大家热议话题的事情,比方说,三萍她爸是村里的支书,家里给她做了一套枣红色的西装,三萍就成了学校第一个穿西装的学生,跻身男生们心目中“好看女生”的行列;比方说,“狗屎”他爸是柴油机厂的厂长,他爸的伏尔加“小鳖盖”车送他来过一次学校,被那几个痞子看见了,“狗屎”以后再没挨过他们的打,并且女生们都开始和他一起值日劳动了。妈妈倒是村里有名的裁缝巧手,她最擅长的是把爸爸的旧衣服改瘦给马开穿,把马开穿破的衣服改小给马顿穿,西装,怎么敢想!至于坐着“小鳖盖”去学校,呵呵,马开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妈妈累了一天,早早抱着妹妹进屋睡去了,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小竹椅上摇着蒲扇打盹儿,爸爸在给马顿神乎其神地讲着诸葛亮草船借箭。马开望着他高深莫测的宇宙,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多么像一枚枚闪光的银戒指啊,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已经戴着一枚刻着下山猛虎图案的硕大的银戒指走在校园里,那么多的惊羡的目光啊,真、真不敢往下想了。
夜阑人寂,暑热渐消,奶奶摸着黑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叉着小脚站在父子几个的脑袋前面,用老年人雌雄莫辨的嗓音低声责备:“看潮气上来伤了腰,不早了都回炕上去睡吧,明早晨都要起早干活哩。”马开朝上翻翻眼,看到奶奶佝偻的黑影像一只大猩猩矗立在星空里去,他懒得吭气。爸爸正讲得起劲,也顾不上。奶奶不满地嘟哝着,脚不离地地蹭到屋檐那里去,摸到她的小竹椅,回头严厉地警告爸爸:“不回去就往远处挪挪,别在屋檐下,看溜檐风伤人哩。”马开听到竹子门帘“吧嗒”一声响,知道奶奶终于回去睡了。
爸爸的语调越来越神秘,夸张地喋喋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人物和故事,讲故事是他的拿手好戏,在村子里,他不是个安分的庄稼人,本来只是个完小毕业生,非要买回一大包书来,上什么函授大专。种地也要搬书本,说是科学种田,还要当专业户,伙同村里另一个呆子在车上折腾了一天跑到太原去,买回几袋子蘑菇菌种来,在家里搞起了养殖,结果摘下的蘑菇都像猴子耳朵一样大,不够村里东家西家的尝一尝,那些菌丝在家里到处乱飞,全家都被感染了气管病,“吭吭咔咔”比赛咳嗽了整整一个冬天。那次去太原,爸爸还花十块钱买回一台袖珍收音机,跟烟盒一般大,奶糖一样迷人的乳白色,爸爸在猪圈里起粪,那台收音机就放在茅房墙头上,袁阔成在里面播讲“三英战吕布”——喇叭功率太小,听起来像感冒塞住了鼻子。猪粪装上车,往地里送,收音机就放在爸爸的上衣胸兜里,他在前面把辕拉车,马开在后面推车,一路上听着广播。沿途势必招惹来那些正经庄稼把式的嘲笑:“哟,老马,你这干活儿还不误听评书,美着哩嘛。”每当这个时候爸爸满脸都是嘿嘿嘿嘿的笑,马开也觉得挺美,这样干活儿不累。诸如此类的事情在爸爸身上层出不穷,都成为老农们嘴里的笑料,只有他们父子浑然不觉自得其乐。马顿八岁上,结束了他野猴王的自由生活,加入到家务劳动中来,马开也升级成了拉车把辕的。爸爸把车辕杆交给马开的那天,郑重地把那台乳白色的袖珍收音机也传给了他,那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仪式,虽然父亲没说什么,马开还是感到很激动,他把收音机装进上衣胸兜里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粗糙的麻袋片儿扎着马开裸露的皮肤,让他感到不舒服,心里痒痒得很。就在这时候,他心里开始有了一个令自己激动不已的计划。院子里残留的味道让他有点头疼。院子里原本有八棵苹果树,灶房门前的一棵是“国光”苹果,其余的七棵是“香蕉”苹果,大概年月长了,果树都生了虫子,爸爸刷了几次白灰,不顶事,索性都砍掉了,栽了几棵梧桐树苗。梧桐树出叶子后,需要从根部锯掉一次,让它重新努出新树苗来,这样将来不容易生病。爸爸每年都要围着梧桐树根部刨个环形的坑,把茅缸里的大粪给每个坑里倾倒一桶,搞得院子里的空气让人窒息,那些大粪里的水分被太阳蒸发后发出的气味,辣得人眼睛睁不开。每到这个时节,村里谁也不到马开家来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