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正干得痛快,乍听许有猛大叫一声:“停!”颇觉奇怪,忙停了钉耙,也不顾满头大汗,便目光直逼拽下塞在裤腰上的毛巾擦汗的许有猛。许有猛忙对他笑道:“你莫瞅,小秦,我服输还不行吗?”文欣一点儿也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冷冷叫他:“许连长,这可不是你的个性啊!”许有猛一反常态,看似毫不在乎他一直看重的比赛,倒问:“小秦,你知道今天是全国十年一遇的高考吗?”文欣不解其意:“怎么了?”许有猛拧了湿淋淋的毛巾抖开,塞进裤腰不无惋惜地说:“小秦,不是我啰唆,实在是觉到你不参加高考可惜。”
文欣狠狠瞅他片刻,脸突然一沉:“许连长,我们啥都不说,继续比赛好吧?”许有猛知他倔强,哪好再言,脸也一沉,朝老茧如鳞的右掌“嘭”地吐口唾沫,两手一搓,一把抓起面前竖的钉耙:“比就比,怕你不成。”
说来奇怪,自从汉伟参加高考复习,莫香春竟觉得自己的病像被神医治了,一天好似一天。至高考结束这天,乍觉腹中疼痛减轻许多,浑身也有了力气,眼见屋里光线越来越暗,知道黄昏将近,便要到堂屋里凉快凉快,于是揭了身上搭的被单,步履沉重地来到堂屋门口,轻轻打开虚掩的屋门,朝外一望,果然骄阳西去,阴凉渐近,枝繁叶茂,鸡恬狗蹿,好一个夏日黄昏家园。她不由心旷神怡,索性一腚坐上门边的椅子,望着屋中隔墙早已老态龙钟的神柜,小声咕叨:“他爸,你知道吧?咱汉伟今天就要高考结束了,你临死都望他考上大学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正说得用心,乍听门外轻轻一叫:“妈,你在跟谁说话?”忙回头望,眼前不由一亮,原来头戴崭新草帽,雪白衬衣扎进裤腰,手拎黑色皮包,俨然下乡干部的汉伟正神采奕奕对她微笑。莫香春好不惊喜:“汉伟你回来了。”左手拄着椅子要站起来。“妈!您看您……”汉伟说着,疾步进屋,不让她起来,“我是您儿子,又不是别人,还客气个啥?”莫香春显得亢奋,仰着望他:“快告诉妈,这回考得咋样?”汉伟随手拽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还差不多吧!”莫香春知道汉伟是个说话留有充分余地的人,他只要说差不多,其实就是很好,乍像他已经是秦耀先临死都没看到,自己却看到了的秦家的第一个大学生,竟孩子似的笑着问他:“你刚才不是问我在跟谁说话吗?”不待汉伟反应,便望一眼神柜,回头对他颇显激动地说:“我是在把这个消息趁早告诉你爸,你说他咋就赶不上咱秦家这个扬眉吐气的时候呢?”
莫香春说着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再说不下去,忙抬手抹眼睛。刚把皮包搁了,掏出一支香烟要打火点燃的汉伟看见,冷冷叫她:“您呀!又提那伤心事。”莫香春也觉到不合时宜,再抹了抹眼睛,强作笑脸:“好,不提了,只望你早点儿上大学。”
刚说罢,就听一阵“嗵嗵”的脚步声伴随大呼小叫自门外刮风也似过来:“汉伟哥!汉伟哥!”“汉伟哥回来了吧?”汉伟忙伸着脖子分辨是谁,莫香春则对他笑道:“又是二滚他们。”汉伟如梦方醒,倏地站起,要出门迎接。岂料刚到门口,二滚、木根、老白鹤、花二嫂等一干人已齐整整堵在门外。一看见他,二滚像是立了大功,指着他回头对身后的人们咋呼:“我说看见他回来了哇!你们还不信!”
老白鹤像老长不大的孩子,接过二滚的话就埋怨汉伟:“怪不得说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你说你,上大学都还没走呢!咋就要忘了我们这些老乡亲?”汉伟刚含蓄笑道:“不!不……”二滚便斩钉截铁打断他的话:“汉伟哥,莫给我们解释,只说这回能考上大学吧?”汉伟还没答应,花二嫂就抢过他的话道:“人家汉伟自幼就聪明过人,考今年的大学那还不是板上钉钉。”
一直听他们说来道去只笑不语的莫香春听了花二嫂的话,却笑着挑满脸亢奋的二滚的刺:“二滚,不是我说你,人家汉伟早就正儿八经是你的老师了,咋还叫啥哥呢?”二滚非但不觉理亏,反倒理直气壮:“大妈,不是您那说法,我们就是觉得叫哥比叫老师亲些。”为了证明自己有理,回头问身边站的一句话没说的木根:“你说是吧?”木根依然像少年时代言简意赅:“是的。”汉伟听了笑道:“叫啥都一样。”说罢自责:“瞧我,只顾跟你们说话,都忘了叫你们坐。”遂闪身旁边叫他们:“快屋里坐。”
二滚他们还没反应,莫香春便说:“其实外面还凉快些。”二滚听见,大声赞她:“哎!大妈您这才说了句公道话。”汉伟如梦方醒:“那好,我来搬椅子。”二滚嫌他四平八稳,火急急道:“不如我帮你搬。”说罢进屋一看,除莫香春坐的,只剩一椅一凳,不由打趣:“汉伟哥,不对呀!看来我们还是要有坐有站的!”汉伟看那孤独的椅凳,知他意思,叫他:“没事,你先把它们搬出去,我家还有。”说罢拎起包走进屋。像以前仇仁海一样,无论田地里多忙,都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不是在账本上写写画画,就是拨弄算盘的魏莲眼见窗外天色渐晚,将到收工时间,便匆匆收捡起桌上的东西,像每天一样提前回家。将要收捡完,与田地里满身汗渍的社员们截然相反的“师爷”上着白汗衫,下着大腿裤衩,一身清爽,探子也似匆匆过来,连声叫她:“魏莲,魏莲。”魏莲当即停了收捡:“啥事恁慌?”“师爷”像报告重要机密:“快,汉伟回来了!”魏莲果然惊讶:“真的?”“师爷”急得几乎发誓:“哎呀!我何必骗你,不信你回去看。”
有人要问:这汉伟回家本属平常,“师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其实这正是“师爷”精明之处,因他知道现在魏莲最担心的是与汉伟的关系与感情,又兼这次汉伟参加高考,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紧拽魏莲的心,随时帮她出谋献策,并帮她关注汉伟的言行,这最能取悦魏莲。如果不是他处心积虑取悦魏莲,经不得像其他社员那样出力流汗的他,能陪魏莲终日守在大仓库里当实物保管,不被风吹日晒,还拿高工分?每当想到这些,“师爷”都禁不住跟阮淑琴沾沾自喜:自己投其所好做得就是好。
沐浴着乡村夏日黄昏的恬静,与二滚他们坐在宽敞明亮门前的汉伟像新闻发言人,一一答了二滚他们问的这次高考情况。二滚他们竞相预测汉伟这次一定会金榜题名,汉伟总是显得谦虚:“还说不定。”极少说话的木根忽然叫他:“汉伟哥,好羡慕你啊!你要真的考上大学,还有毕业后到大城市里工作,你不会忘了我们这些穷乡亲吧?”汉伟又掏出香烟给他们中抽烟的一一分发:“不会不会,我一定常回来看你们。”老白鹤接过他递的香烟:“每次回来,可都要跟我杀几盘啊!”汉伟深情望他:“那还用说。”老白鹤强忍着笑:“看我不再给你搞几盘双马绊朝才怪。”
“哈哈哈哈!”老白鹤的话惹得二滚、花二嫂开怀大笑,笑声中,汉伟连声说着老白鹤吹牛,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屁股几乎刚与二滚他们的笑声同时落下,面西而坐的木根忽然小声惊讶地说:“哎呀,魏嫂子回来了。”其余人忙扭头望,沉着脸的魏莲正走过邻家墙脚匆匆过来,因她向来少言寡语,所以别人正思谋着怎么跟她招呼,只二滚嘴快,大叫魏莲:“魏嫂子,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今夜你又能跟汉伟哥疯三倒四了。”
其余人忍不住笑声又起,沉着脸的魏莲白一眼对她嬉皮笑脸的二滚,冷冷甩句:“就你嘴臭?”脚步不停朝屋里走,二滚收回瞅她的目光,给人们扮个鬼脸:“赶紧吧!魏会计她不待见咱们。”“撤!”花二嫂带头响应,“莫妨碍人家两口子亲热。”
美妙的夜色在二滚他们告辞,汉伟、魏莲合伙做好晚饭,有说有笑吃罢的颜料调和下越来越浓。魏莲在厨房里洗罢碗筷,到堂屋里温情地问自从搁碗筷就默默抽烟的汉伟:“咋不洗澡去?”汉伟一愣,瞅她片刻,把手中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掷,叫声“你过来”,起身就往屋里去。见他与刚才判若两人,那么神秘,魏莲将他的后背疑惑瞅了,匆忙跟他来到屋里。汉伟转身绕过去闩门,魏莲忙去床头的桌边点灯,还没摸到火柴,汉伟便从背后将她拦腰一抱。魏莲当他复习高考一段时间,对自己又恢复了初恋时的激情,全身顿时软了,也不挣扎,只回头对他娇嗔:“咋恁性急,先洗澡吗?”汉伟哪理会她?一把扳她过来,搂住就吻。这可是魏莲好长时间都没享受了的强烈待遇,醉酒也似任他“粗暴”。汉伟还真像火上加油,摸、揉、搂、亲,面面俱到,直把个痴情魏莲“折腾”得大汗淋漓,“烈火腾腾”:“别,汉伟,快!让我睡到床上。”
汉伟突然像被紧急刹车,顿时停了激烈动作,只扶着她叫:“快把灯点着。”魏莲当他要玩花样,黑暗中随手一捋满头乱发,又娇嗔道:“傻瓜,点灯好丑。”汉伟将她一晃:“不!你点灯我有话说。”魏莲念他今晚对自己烈火如炙,哪好败他兴致,只好摸黑把灯点了,转身含情脉脉对他,汉伟伸手拉她:“来,坐下说。”魏莲随他坐上床沿,心却怦怦直跳:“看你今晚到底玩啥花样。”岂料汉伟骤然迟钝,半天才掏出一支香烟,站起来凑近灯火笨拙点燃,重新坐下,重重抽一口,才瞅着地上小声说:“我现在要赶到跃进大队去。”
魏莲不啻惊雷压顶,温情顿消,又恢复往日乖张脾气:“什么?”汉伟料她会不高兴,于是以柔克刚,扭头对她重复:“我现在要赶到跃进大队去。”魏莲与他对视:“为什么?”汉伟也不避让,满脸与她商量的神情:“明天要赶早解决上次放水打架的事。”“嗯!”魏莲不屑一顾,“只怕隔的时间长了,要赶去跟那小妖精亲热吧!”
每当听到这话,汉伟都像被乱针刺心,若是以前,当时就一蹦而起,勃然大怒,今晚却怕走不脱身,所以只好压住火气,小声问她:“你咋又说这话?她家里不是还有她妈妈?又不是她一个人,你少听些风言风语不行?我堂堂一个共产党员、国家干部,现在又是未来的大学生,在这节骨眼儿上,我咋会偷鸡摸狗坏自己锦绣前程?”
搁在往日,这些话即使打死魏莲她也不信,可今晚一想却有道理,为啥?就因汉伟那句“现在又是未来的大学生”。贾红云年轻漂亮不假,可汉伟一旦考上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大城市里工作,什么品位的美女没有,岂在乎贾红云她一个村姑,现在这段时间对于汉伟来说,确实像他说的是节骨眼上,精明过人的他怎会因小失大,也许他真是忧虑搁置太久的工作,自己若为猜忌怀疑再拖他后腿,那可真是“罪行累累”。一旦他将来大学毕业,分了新的工作,回头跟自己算总账离婚,自己还真无话可说。
魏莲不由换了态度,小声问他:“只怕时间不早了吧?”汉伟知她回心转意,这才活动一下半天都没动的身子,抽一口香烟,若无其事地说:“不晚,刚吃过晚饭,人们都在外面乘凉呢!再说这趟路既近又熟,骑自行车不过半小时就到。”魏莲低头不语。
陈桂华母女吃罢晚饭再不像往日:一个拾掇餐具,一个洗澡休息,而如汉伟对魏莲说的,面对桌上凌乱的餐具乘凉,伴随魏解放喊叫媳妇,老迷糊大声催促睡得与他的绰号一样迷糊的幺儿子洗澡,还有为图热闹凉快而睡在稻场上的年轻人们的嬉闹声音,母女俩各怀相同心事,聊了一阵无关紧要的事情,陈桂华像突然想起,问右手拄着下巴,望着朦胧远方的贾红云:“哎!秦汉伟今天应该高考结束了哇?”
贾红云知道,她刚才虽然跟自己说了半天东长西短,但她却跟自己犯一样心思,而且她问这话的意思,自己明明白白,所以既不绕弯也不动身,冷冷答她:“结束了人家不先回家呀?”陈桂华恨她既年轻无知,又不把自己的屡屡提醒搁在心里,气得也像她一样望着朦胧远方咕叨:“说死你都不听,别看那秦汉伟表面一本正经,其实是满肚子花花肠子,眼见玩腻你了,这次考上大学再拍屁股走人,我看你去找天王老子评理?”
其实贾红云并不像她想的年轻无知,没把她的提醒搁在心里。自从汉伟参加高考复习就萦绕心头的,恰恰正是陈桂华咕叨的,可又有什么办法阻挡这可怕的结果?没有。思来想去,只有既不让陈桂华操心,又用年轻貌美与真情拴住汉伟。于是收了望着远方的姿势,饱含深情叫陈桂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