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红云饱含深情叫陈桂华：“妈，我知道你操我的心，可人家秦老师反复答应我跟家里‘离婚’……”“你——”陈桂华突然恨恨打断她的话，“我就知道他的那些甜言蜜语把你唬傻了，总有一天只怕秦汉伟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在哪儿数钱呢！”
贾红云本就心烦，现在见她又说得尖刻，刚才的耐性荡然无存，不由问她：“那你说咋办？”是呀！咋办？想到这“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事，陈桂华顿时瞠目结舌。贾红云看见，又觉心有不忍，只好收回怨恨的目光，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屋后大路上忽然传来自行车的清脆“嗒嗒”响声，惊得个贾红云顿时忘了刚才与陈桂华之间的不快，倏地坐起刚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惊喜地叫正屏息而听的陈桂华：“妈，是秦老师，是秦老师回来了。”陈桂华也像刚才的不快根本就没发生，忙叫她：“快看看去！”
贾红云像振翅逃脱樊笼的小鸟，“呼”地站起，正要朝越来越近的自行车响声迎去，乍听那自行车的响声在右墙角的楸树下突然小了，扭头一望，原来她日思夜想的矫健身影已跳下自行车，正稳稳推车过来。她忙孩子般迎去，故作生气：“你还知道回来？”汉伟停步瞟一眼门前站起张望的陈桂华，瞅着激情洋溢的贾红云窃窃私语：“人家不是想你吗？”贾红云将他一推：“你坏！”汉伟怕她再情不自禁，忙小声提醒：“别放肆啊！当心你妈看见。”贾红云这才冷静下来，手扶车把：“来，我推车子。”汉伟声音大些：“就到了，不麻烦你。”
汉伟、贾红云像久别重逢的夫妻，并肩来到门前，陈桂华心中洋溢着在外工作的女婿回来的喜悦，一改以前一直叫汉伟秦校长的称呼，笑着第一次直呼其名：“汉伟，恁晚咋赶过来，没回家呀？”汉伟儒雅答道：“回了，吃了晚饭过来的。”贾红云听了，喜不自禁地问陈桂华：“妈，咋样？我说秦老师没变心啦，你还不信。”汉伟奇怪，不等陈桂华吱声就问贾红云：“什么我变心？”陈桂华怕贾红云多说露了话底，忙抢着叫汉伟：“莫理她，这丫头就喜欢开些玩笑。”遂喊叫贾红云：“还叫汉伟站着？”贾红云这才如梦方醒，叫汉伟：“快把车子停好，我去给你弄水洗澡。”
好不容易盼到分别已久的汉伟回来，本想与他共度良宵，以解相思，不料他却因工作摸黑走了，魏莲顿觉心中空落，哪还有心洗澡休息，里屋外屋漫无目的走了几遭，瞅着桌上摇曳不定的灯光，突然觉到闷热难耐，索性“扑”地把灯吹灭，摸黑小心把门锁了，也不与人招呼，径直上了门前大路，一路匆匆来到正对“师爷”家门前的堰埂上。不出所料，刚吃罢饭的“师爷”夫妇正面对满桌餐具，伴着满塘如伞荷叶，“咕哇”蛙鸣，冷热闲聊。乍见她来，夫妇俩颇觉惊讶，不由异口同声地说：“你咋来了？”
魏莲冷冷反问：“我来了咋的？”阮淑琴以女人特有的目光在她那早已憔悴的瓜子脸上搜寻：“汉伟不是回来了吗？”魏莲显得筋疲力尽：“又走了。”阮淑琴惊得嘴巴大张：“啥，又走了？”魏莲却低头不答。
“师爷”见魏莲听了阮淑琴的话低头不答，当即沉下脸咕叨阮淑琴：“只顾嘴说，就不知道给人家魏莲让座。”阮淑琴这才闭了大张的嘴，对魏莲颇显自责地说：“你瞧我。”忙给魏莲找椅子。及至左右看了，才知除她和“师爷”一人坐一把外，再无多余，便要把自己坐的让给魏莲。岂料还没站起，“师爷”已把自己坐的递给魏莲。魏莲也见椅子没多余的，不接，只问“师爷”：“给我你坐哪儿？”“师爷”指着身边地上的凉席反问她：“这不能坐？”魏莲将那凉席瞅了，才颇不情愿似的接过“师爷”手里的椅子。
都坐定了，阮淑琴又义愤填膺为魏莲鸣不平：“你说这汉伟也是，夫妻分别恁久，回家吃了晚饭，摸黑还走，真不知为啥！”魏莲怕她误会汉伟，忙给她解释：“他要赶早解决跃进大队因放水跟人打架的事，这事搁得也太久了。”
一直用心听她俩说话的“师爷”却轻轻摆那葫芦一般的光头：“只怕他汉伟这次有诈。”阮淑琴抢过他的话，气愤地对魏莲说：“我看他是与那姓贾的小妖怪隔得久了，要撵过去跟她亲热。”
阮淑琴的话像匕首刺得魏莲心疼，嘴上却连说：“不会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汉伟他不会做傻事。”“师爷”冷冷问她：“啥节骨眼？”魏莲反问他：“汉伟眼见不是要上大学吗？他咋会因小失大？”“你呀！”“师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神情，“都几十岁的人了，咋还像小姑娘一样幼稚？难道汉伟去上大学，那姓贾的对着话筒说秦汉伟把她玩了？”魏莲再无话说，只好缓缓低头。
夜渐深，魏解放、老迷糊的喊叫声都没有了，稻场上年轻后生们的嬉闹声也没有了，整个村子都像睡熟了。即使好想心事，很难入睡的陈桂华也架不住一天的困倦，在堵住门口的凉床上临风熟睡。而贾红云房间那香气四溢的蚊帐里，与汉伟玩得筋疲力尽的贾红云却仍两条玉臂紧搂上身赤裸的汉伟，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小声问：“你说你去读大学不会把我甩了吧？”
汉伟仍然兴致勃勃，把她热乎乎的嘴唇一亲：“小傻瓜，想甩你我今晚还摸黑撵来？”贾红云心里甜蜜蜜的，沉默片刻，却忍不住又刨根问底：“那你到底跟家里离不离婚？”汉伟也沉默片刻，头忽然扭向旁边：“你老是问得不着边际，我这不是没去上大学吗？”贾红云再无话可说。
想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刚一传来，费新富便急不可待找到自己，鼓励自己参加高考。考试的前一天，费新富还顾不上炎热，骑自行车撵到学校，中午专门在大金牙饭馆里办一桌酒席为自己和王怀武等同学和“战友”祝福，临走还反复叮嘱，高考结束，一定上他家里说说考试的结果。第二天下午在跃进大队门前的树荫下开完秋收秋播战地会，汉伟便将余下的工作向贾红云安排了，骑着自行车朝费新富家里去。
跃进大队距费家庄不远，又是一趟南北大路，只中间隔董坡街，此时正值火热渐退，遍地忙碌。想到昨夜的快乐温馨，未来的大学生活，汉伟真是浑身是劲，脚下生风，几里路程很快走完。刚到费新富家门前，便见一个身着彩裙的花季少女，像一只花蝴蝶从费新富家里飞出来。汉伟见是费新富刚上初中，却已透出诱人成熟气息的宝贝女儿雯雯，不顾捏闸，便“嗵”地跳下自行车叫：“雯雯，你爸在吗？”
雯雯正值流云般飘柔，小鹿般欢快的年龄，见是汉伟来了，哪顾回答，扭头便叫屋里：“爸爸，叔叔来了。”
叔叔是雯雯对汉伟的特殊称呼，费新富听见，丢下下班一回来就动手做晚饭的忙活，以十年岁月赋予的更加沉稳的步履与情态来到门外，笑着招呼拐下大路，健步走过光亮的小荷塘埂的汉伟：“哎呀，你可来了，中午吃饭时你嫂子还念叨你呢！”汉伟像一个凯旋的功臣，对他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停步要把自行车停到地上，雯雯又像彩色蝴蝶倏地飞来，一把握住自行车把：“叔叔，让我来。”汉伟尚未反应，费新富便叫：“雯雯，小心点，你瞧叔叔那自行车多新。”雯雯答得清脆：“爸，我知道。”汉伟又似笑非笑瞅她：“没发现雯雯都成大姑娘了。”将自行车给她。
宾主前后进屋，忙完一应招待程序，费新富右手中、食二指轻轻夹下刚给汉伟燃罢自己才点燃的香烟，以血浓于水的兄长眼神望向汉伟，轻声问出心头的牵挂：“考得可好？”汉伟像胜券在握，瞅着燃得红亮的香烟，轻轻弹了弹烟灰：“跟大家预计的一样，还行吧！”
这话被停罢自行车，进屋站在门边扑闪着好奇的两眼瞅着他们说话的雯雯听见，突然问他：“叔叔，你读大学了，还会上我们家来吧？”汉伟似笑非笑对费新富说：“你瞧这丫头。”费新富不吱声，只对他微笑，雯雯不满，对汉伟身子一晃：“不嘛，人家就是要知道嘛。”汉伟缓缓扭头对她似笑非笑着说：“来，咋不来，等你真正长成大姑娘了再来。”“叔，您……”雯雯凝脂般的瓜子脸“腾”地一红，当即低头。
见他叔侄谈得亲热，费新富对汉伟不无伤感地说：“要是新生还在多好。”汉伟知他又想起了费新生，正想着如何安慰，乍听费新富又叫：“雯雯，陪叔叔说话，我去做饭啊！”雯雯还没回答，费新富又对汉伟说：“让你嫂子收工回来吃现成的。”汉伟这才想起来的目的，忙对他说：“不！我想到新生坟前看看。”费新富当自己刚才的话惹他伤心了，不无自责地说：“汉伟，我刚才说的你别在意，新生他都走了十年了，再念也回不来了。”
见他误解，汉伟赶紧道明来意：“不！哥，我今天是专门为新生来的。”费新富惊讶：“专门为新生来的？”汉伟不无激动地说：“我要告诉他国家恢复高考和我将要读大学的喜讯啦！”费新富与他对视片刻，温善的两眼突然一亮：“对，这可要告诉他。”遂叫依旧站在门边听得愣了的雯雯：“我陪叔叔去看你爹，你妈收工回来帮她做饭啊！”
夕阳、微风、炊烟、蝉鸣，还有村里村外趁天气渐凉加紧忙活的动人景象，竞相映入展开黄昏的画卷。汉伟、费新富步履匆匆离开费家庄，进入山中，伴着满目“碧波荡漾”，翻山越岭，在太阳将近西山尖时，终于来到费新生、马世英坟前。面对满坟青蒿、两棵已成壮年的青松和为纪念费新生、马世英不幸遇害十周年而竖立不久的庄严墓碑，十年前的腥风血雨、滚滚云烟，似又弥漫在汉伟眼前。
“新生、世英，我看你们来了。”沉默半天，汉伟突然哽咽起来。旁边与他一样沉默的费新富听见，强忍悲痛，小心劝他：“汉伟，今天我们是来告诉他们好消息的，不要……”“不！”汉伟瞅着漆黑的墓碑，像对长眠地下的费新生、马世英痛心疾首，打断费新富的话，“哥，其实是我害了他们啊！”
费新富当他过于自责，劝道：“当时都是为了运动，与你何干，你不也被捕被打吗？”汉伟倏地扭头对他显出从未有过的激动：“如果当时我依段小玉所言，退出派性组织，并且也劝他们退出；如果当时我不盲目坚持返校，或者服从支左解放军的统一安排返校。”突然手指坟墓：“费新生、马世英他们会有今天？”
费新富像一个宽厚的兄长抑制住激动小声问他：“可是，当时的年代，当时的环境，容许你像今天这样认识？好在那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生活不正一天天恢复正常？”
费新富的话深深感染了汉伟，他激动的心情逐渐平静，又面向坟墓分外庄重地说：“新生、世英，你们听见哥哥的话了吗？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生活正一天天恢复正常，中断十年的高考又恢复了，我和王怀武他们也都参加了考试。”脸上逐渐充满自信：“相信我一定会把你们的遗愿变成现实，一旦录取通知下来，我一定和哥哥一起来放一挂响鞭向你们报喜。”
夕阳落山，晚霞似金，漫山碧绿，随风涌起。是在为汉伟深情的话喝彩，还是在为山下那一望无际伴随袅袅炊烟，或赶着耕牛，或荷锄回家的辛勤农人铺开锦绣前程？
然而现实不因人们善良的预测、充分的自信而改变其严酷本性，中断十年后的一九七七年高考以最快的速度，最公开透明的方式，同时公布了每个考生的分数和最低录取分数线。虽然因为特殊的历史缘故，共和国有史以来以最低分数录取大学生，但作为当年闻名校内外的老三届毕业生的汉伟却榜上无名。在公社汇报工作的汉伟于第一时间得知这一消息后，颇觉意外和尴尬，为避免同事们接二连三的惊讶与感慨，再不像往日——与这个领导坐坐，和那个领导谈谈——而是趁人不备，推起自行车就出了公社大院。
从平原公社到董坡街，虽然还是那条绿荫拥抱的宽阔大路，虽然还是那牵情弄怀的田地、村庄，但汉伟非但感觉不到往日的熟悉与热爱，反而颇感陌生和无颜面对，任风在耳畔“呼呼”而去，只目视前方奋力骑车，直到董坡街通往跃进大队的那条穿街而过的大路出现在眼前，才如梦方醒，不及刹车，突然跳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