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伟不及刹车,突然跳下自行车,脑海里同时浮现贾红云母女对他参加高考既忧且盼的复杂神情,耳边也响起贾红云喋喋不休的询问:“如果你考上大学不会甩了我吧?不会甩了我吧?……”再顾不得要赶回跃进大队召开秋播现场会的计划,推起自行车,便要回秦庄,乍听一声清脆叫声。
听到叫声,汉伟当即停步,循声望去,原来是美而不艳的陈香娅自背后路边轻盈而来。只好扶着车问她:“都天黑了,你上哪儿去?”“哎呀!晚上要吃凉面,却没了醋,上街买去。”
陈香娅答着,在汉伟面前站住,颇显急切:“秦老师,今天高考结果公布了,你肯定远远超过录取分数线了吧?”汉伟不正面答她,只沉沉一叹:“唉,都是十年动乱害死人啦!”陈香娅的表情分外惊讶:“怎么,你也没考上?”汉伟尴尬顿去,倒平静问她:“这么说,你没考上喽!”陈香娅不无激动地说:“可不是吗!真像你说的,都是那动乱年代害死人。要不是既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要投身运动,你说恁低的录取分数,我们能考不上吗?”汉伟又沉沉一叹:“唉,今年考不上,只怕要终生与大学绝缘啰!”
陈香娅烦躁地望着黄昏时分匆忙的街头,信口叹道:“唉,想来想去,教个书真没意思,还不如也像秦文欣那样,到水利工地上轰轰烈烈干他一场。”说罢,金色的两眼忽盯着汉伟:“秦文欣他现在好吧?”“嗯!还好。”汉伟勉强回答。
惦着文欣嘱咐,趁黄昏天气凉快,春萍又来帮莫香春料理家务,刚到门口,乍见莫香春正慢吞吞打扫堂屋,惊得叫声:“妈!”抢着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中的笤帚。莫香春不无喜悦地说:“咋了,春萍?”春萍双眉微锁:“妈,不是跟您说,家务活我会来做吗?您咋又动手呢?”莫香春问:“难道你看不出我比以前好多了?”春萍这才仔细瞅她。真的脸色泛红,精神饱满,脱口叫她:“妈,您看起来是比以前好多了,看来文欣给您买的药效果就是好。”莫香春却显神秘:“那是一个原因,关键是你爸爸生前的愿望眼见就要实现……”
莫香春忽觉鼻子一酸,低头再不说了,春萍知她要说什么,皱起眉头:“妈,汉伟要读大学,本是好事,你咋又想起一些心酸呢?”莫香春用手帕揩着眼睛:“不说了,不说了。”春萍头扭向天色已渐朦胧的门外,像自言自语,又像问莫香春:“高考结果还不下来,也不知汉伟考得到底咋样?”莫香春顿时来了精神:“哎!这可没假,不止乡亲们议论,听汉伟的口气,他今年上大学那已是板上钉钉。”干涸的两眼紧盯春萍:“要不我这身体能好起来?”
眼见光线逐渐暗淡,坐在会计室里仇仁海位置上的魏莲知天将黑了,便又同每天这个时间一样动手懒懒收拾桌上摆设的账簿、算盘,要收工回家。在稻场上收罢谷子的“师爷”又李莲英似的小心进来,径直到她桌边神秘地说:“知道吗,会计?我刚才在后面的大路上遇见柴怀安,听他说高考分数今天公布了呢。”魏莲望都不望他,依旧收拾东西:“这又有啥稀奇?”“师爷”殷勤地说:“看汉伟到底能不能考上大学呀?”魏莲不以为然:“那还用看,肯定能考上。”“师爷”的脸陡地一沉:“那你可莫怨我又对你啰唆,可要提防汉伟真跟你离婚啊!”
魏莲收工回来,又像往日,也不叫放学回来就一头钻进莫香春家做作业、吃晚饭的孩子,开门进屋,面对满目黑暗,伴随心头骤然笼罩的沉沉寂寞,耳边响起在会计室里“师爷”的话声:“可要提防汉伟真跟你离婚啊!”心绪烦乱,哪还有心思做饭,信手把门关了,摸黑进卧室里,把灯燃了,望着空荡荡的床,浑身没了一丝力气,不由一屁股坐上床沿,又一堵墙似的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乍见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汉伟满面光彩去上大学,自己提着行李依依不舍送他。贾红云匆匆从后面赶来,像根本没看见她,迫不及待连声叫汉伟。汉伟回头看见,笑着答了,手伸向魏莲:“把行李给我。”魏莲知他要叫贾红云送,脸陡地一沉,正要质问,乍听冷冷一声:“你咋恁早睡觉?”
魏莲惊得睁眼一看,竟是汉伟冷脸站在床前,才知刚才见的不过是朦胧一梦,慌忙坐起,擦了擦眼说:“你可回来了,我正操心你呢!”汉伟冷若冰霜地问:“操心我什么?”魏莲颇显亲切地说:“听说高考结果今天公布了?”“你还好意思说!”汉伟突然打断她的话。
横遭斥责,魏莲不服,脸朝汉伟陡地一沉:“怎么啦?”“你说你,”汉伟将手中的提包朝桌上一甩,两手叉腰,脖子一偏,“你不就是怕我跟你离婚,阻挠我上大学吗?”魏莲感觉好不冤枉,“呼”地站起,头朝他一伸:“谁怕你离婚,谁阻挠你上大学了?”
见她又要拉开吵闹的架势,汉伟这才想起,为尽量让莫香春晚些知道自己没考上大学的不幸消息,免得她的病情加重,自己刚才回来还专门走的门前大路,到了门前,又特意放轻脚步,即使对魏莲不满,也只口气重,声音轻,如果自己现在跟她对着干,那结果不用说,又跟每次吵架一样:天翻地覆,惊动邻居,惊动莫香春,让她怄气。
面对魏莲那虎视眈眈,完全失去诱人光泽,令人望而生厌的瓜子脸,贾红云那红润秀美、乖巧惹人的瓜子脸,偏偏像一幅让人耳目一新的山水画,突然展现在眼前。真是两相对比,泾渭分明。恨不得狠狠掴魏莲嘴巴的汉伟,只好强忍心中厌烦,把声音压得更低:“明明人家高考复习紧张,你偏听小人话去探底细,贾红云是汇报要紧事情,你偏要说我们是谈情说爱,弄得人不能安心复习,现在高考落榜你可称心了吧!”魏莲这才知道汉伟见面就对她恼火的原因。如汉伟所言,对他没能考上大学确实高兴,但却容不得他提贾红云,提那次自己不愿细想的怀疑。她心中的怒火像火山喷发,突然左手叉腰,右手直指汉伟鼻尖:“你复习期间谈情说爱,勾引女人,大学没考上,不找自己责任,倒回来怨我……”
声声责问像一把把锋利匕首,直刺汉伟的心,汉伟再记不起倘莫香春知自己高考落榜会加重病情,不等魏莲吵罢,抬手便“啪!”给她一耳光。恰似火上加油,魏莲像一头被逼上绝路的母狮,“呼”地扑到他身上,哭着打骂:“日你妈秦汉伟,勾引女人,不好好复习,考不上大学,回来怨老子!”根本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的汉伟毫不躲避,被她打得没了理智,抡起双拳,朝魏莲的头上、脸上、胸前胡乱捶打:“老子叫你撒泼,老子叫你撒泼……”
两人正打得你死我活,门口突然一声喊叫:“汉伟!”汉伟听出是莫香春,赶紧挣脱魏莲,正要叫她回去,已是披头散发像个魔鬼的魏莲突然又扑上去揪住他,哭着打骂:“我日你妈秦汉伟,你勾引女人考不上大学,回来怨老子,我日你妈……”汉伟恨啦!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却又担忧摇摇欲坠的莫香春,只好痴了也似由她打骂。魏莲偏偏知他心思,哭着打骂得更加疯狂:“秦汉伟!我日你妈!你勾引女人考不上大学!回家拿老娘出气!今天你不把老娘打死!你就不是你爹妈养的!”
门外的莫香春实在看不下去,突然“扑通”一跪:“魏莲,我求求你……”话没说完,便倒在地上。“妈!”汉伟看见,哪还顾与魏莲厮打,拼命挣脱,大叫着冲过去。
夜深人静,莫香春才醒过来,床前的汉伟、春萍看见,一起探身叫她:“妈,您可醒了。”莫香春重重一叹,正要答应,乍见精神矍铄的郭大夫正定定望她,忙问:“郭大夫,我这是咋了?”郭大夫明显松了一口气:“你的身体本就虚弱,又过于激动,晕过去了。我们忙了好一阵呢!你总算醒了,好在没啥大碍。不过你可要加强营养,尽量保持情绪稳定啊!”
莫香春直觉得鼻子一酸,头忙偏向床里:“郭大夫,劳烦你了。”再说不下去。郭大夫知道她又难过了,但不好再劝,只好缓缓拎了搁在她床头破缸盖上的药箱,扯起背带往肩上背着,叮嘱汉伟、春萍:“可要按时吃药啊!”汉伟答应了。头仍偏向床里的莫香春小心叫他:“给人家郭大夫钱。”汉伟这才恍然大悟:“郭大夫,多少钱?”郭大夫微微笑道:“要钱薄气。”春萍的脸对他一沉:“哼!咋能这么说,不是忙了半天吗?”郭大夫这才颇不好意思说了钱数。汉伟付了,郭大夫告辞,汉伟送他出去。
春萍等郭大夫、汉伟出了门,忙探身小声问莫香春:“妈,汉伟他们到底又为啥打起来的?”莫香春也不望她:“还不是汉伟这回没考上大学?”春萍一惊:“啥?汉伟没考上大学?”话音刚落,堂屋里响起汉伟的脚步声。春萍只好直起身子,若无其事朝门口望,恰巧跨进门来的汉伟看见:“姐,妈好些了吧?”春萍不答,倒沉着脸问他:“汉伟,你这回没考上大学?”
汉伟像突然面对万丈深渊,在床头猝然停步,也对春萍脸一沉:“看,事刚搁下呀!你又提起。”春萍立时哑口无言,头仍扭向床里的莫香春却满腹辛酸:“汉伟呀!你可是叫你爸黄土地下不得瞑目哇!当年读不到大学还怨国家运动,大学停止招生,现在大学可是敞开大门吧?你却考不上,你说你咋向你爸交代?”汉伟不言,只慢吞吞掏烟。
不说莫香春的病情又回到从前,文欣得到这个消息从工地上回来,带她到公社卫生院治疗了好一段时间,才稳定下来。也不说贾红云母女掩住对汉伟没考上大学的喜悦,对他好言相抚、温存照顾。更不说汉伟、魏莲又恢复了他们那既不能“聚”也不能“散”的畸形生活。只说满冲水库全面竣工迎来了喜气盈盈的一九七七年除夕:花花绿绿的门画对联、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此起彼伏的阵阵鞭炮声、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还有门外孩子们那似乎永远也唱不够的“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泡豆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炒包谷,二十七炸爆皮,二十八拿面发,二十九磨刀口,三十贴花门,初一,撅到个屁股作个揖”的年歌。无不竞相道出人们心中的喜悦,展现除夕之夜的璀璨。
按照风俗,分家的兄弟应在除夕中午或晚上相聚团年,但想到往年除夕的“灾难”,莫香春心有余悸:怕招魏莲不快,又与汉伟打骂,所以力劝一大早就与她商议的文欣、汉伟:“团年饭各吃各的,饭后大家一起坐坐。”文欣、汉伟只好依她。
只母子俩,团年饭快,擦黑便吃罢了,文欣把屋里拾掇停当,给坐在桌边火盆前安详烤火的莫香春续了茶水,端来糖果点心,与她相对坐了,只低头烤火但不说话。莫香春含笑瞅他一会儿才问:“去年这时你都要上沈书记家拜年,今年咋不见你动作?”文欣半天才拿起横在火盆上的火钳,拨一下火盆里刚才发的火,又把火钳放回原处:“明年我又不想上工地了,还去给他拜啥年?”莫香春一惊:“为啥明年你不想上工地了?”文欣掩住痛苦望她:“明年的工地离家可是几百里远,我去了你咋办?”莫香春的脸陡地一沉:“文欣,这可不行啊!你现在可是无依无靠,就指望在外奔前程啊!”
距文欣家不过两三里地的沈跃前家的三间青砖红瓦房好像不知寒冷:屋门大开,门两边挂的大红灯笼照亮外面的黑暗,映着满屋喜庆。沈跃前和两个将要长大成人的姑娘在堂屋里挪桌椅、摆餐具。腰系围裙,显得干脆利落,身材比沈跃前高一头大一膀的沈妻,在厨房里烟雾的浓罩下正“哗啦哗啦”煎、炒、熘、炖。头顶蓄一撮毛的小儿子满意,则手拿两个舍不得放的鞭炮,蹦跳于堂屋与厨房之间,为双方传递信息。
沈跃前与两个姑娘正忙得高兴,乍听伴随厨房里“哗啦”一响,妻子大叫:“跃前,跃前!”沈跃前忙把手中的酒杯搁到桌上,连声应着小跑进厨房,笑着问正往盘里盛菜的沈妻:“敢问夫人有何吩咐?”沈妻把菜盘搁上案板,抓起灶上的水瓢,在水缸里舀一瓢水倒进火辣辣的锅里,伴着“哗啦”一响,问沈跃前:“菜都齐了,小秦还不来,只怕今年不来了吧?”沈跃前张嘴正要说话,乍听满意在门口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