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满意在门口大叫：“爸爸，来客人了！”沈跃前哪还顾回答妻子，条件反射般蹿到堂屋里。乍见肩背、手拎东西的文欣正对一脸高兴的满意微笑：“还认得我吧？”满意的脸上尽是笑意：“认得认得，你是小秦叔叔。”刚说罢，咋觉圆乎乎的脑袋被用力拨弄了一下，扭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沈跃前，不由撒娇：“爸——”沈跃前哪听他的，把他往旁边一拽：“别挡住秦叔叔进屋的路啊！”遂叫文欣：“小秦，快进屋，快进屋，正等你呢！”笑着进屋的文欣正要说话，一旁笑着盯着他拎的东西的沈妻抢过沈跃前的话：“可不是吗，还当你今年不来了呢！”
文欣把拎的沉甸甸的网兜搁上蜡烛亮堂、洁净如新的神柜，摘着肩挎的黄挎包背带：“咋会不来呢？只是‘招呼’我妈耽误了时间。”把沉甸甸的黄挎包搁上神柜。沈跃前一步跨上来，脸对他陡地一沉：“小秦，你就是这么见外，来就来呗，咋又拿这些东西？”文欣竭力笑道：“这不是过年吗，我哪能空着手来？”沈跃前一把抓起他刚搁下的两包礼品递给正瞅着自己的妻子：“快搁到里面去，一会儿来人了不好看。”
沈妻像慢一刻那两包礼品就会被沈跃前不小心掉在地上似的，抢前一步伸手便接，岂料一旁撅嘴看着这一切的满意突然忘了不快，泥鳅也似“哧溜”钻来，两手高举捧着礼品：“妈，给我。”沈妻哪肯，一把把礼品抱到怀里，两眼瞪他：“别捣乱啊！小心掉到地上摔坏了。”从来娇生惯养的满意不甘又被斥责，“哇！”仰脖大哭，沈妻心疼松手，想要让步，岂料文欣一把拉住满意，右手捏着两张崭新的大团结，躬身叫他：“满意你看我这是什么？”满意顿时不哭了，睁大泪眼一看，虽是人小，却知那是长辈们逢年过节常给的最大的钱票，再记不得不快，小手伸得老长：“叔叔，快给我！”沈跃前厉声阻止：“满意，小心挨揍啊！”满意条件反射也似，顿时缩手又要仰脖大哭，沈妻忽腾出左手，一把抓过文欣手里的钱塞给满意，斥责沈跃前：“大过年的，咋老喜欢惹孩子哭！”说着不等沈跃前反应，便把正用心看钱的满意轻轻一推：“走，跟妈搁东西去。”满意像什么也没发生，乖乖随她而去。沈跃前指着他们娘儿俩的背影笑着叫文欣：“你瞧，都像没见过东西似的。”文欣淡淡笑道：“过年嘛，就是这样。”沈跃前抬头叫因怕羞而早躲进厨房里的两个闺女：“春花、腊月，快上菜。”又指摆得停停当当的桌椅叫文欣：“快坐下吃饭，只怕菜都凉了。”
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孩子们一阵阵响亮的年歌声，就着火盆烤火的莫香春像看见外面到处喜庆的情景，终日愁苦的脸上不由露出宝贵的笑意，再想到文欣或许已到沈跃前家，正被他们一家热情招待，极少喝茶的她，第一次缓缓端起文欣临走时给她沏的除夕夜茶，将要喝，乍听门外响起一阵轻微脚步声，当来了客人，住手而望关着的屋门。屋门被“吱呀”推开，伴一阵袭人寒风，手指夹着香烟，带一身除夕喜庆的汉伟进屋随手关了屋门，乍见莫香春端着茶杯独自坐在火盆前望他，四处瞅着，缓缓过去：“文欣呢？”
莫香春轻轻放下尚未沾嘴的茶缸，将身边的一把椅子朝火盆边随手一拽：“上沈书记家去了。”“上沈书记家？”汉伟颇感意外，在莫香春拽的椅子上坐下，沉着脸问，“他又上沈书记家干啥？”莫香春拿起火钳为他拨火：“还不是为开了年上工地的事？”“他明年还上工地呀？那您怎么办？”汉伟像不认识她。莫香春停了拨火，倒反问他：“他不上工地又怎么办？你说他书读不到，你又不能给他安排个工作，难道他就真的当一辈子农民？”汉伟哑口无言，只好轻轻一弹烟灰。
除夕之夜的瀚城灯火辉煌，而古老但却整洁的四合院里的文家却别具一格，分外静谧。见早早离开团年饭桌进了自己卧室的文琬至今都不出来，被儿子阿辉陪着，从不主动说话的上官局长缓缓站起，给阿辉丢一句：“我上你大妹房间里去。”不待阿辉反应，便心情沉重地离去。
学者气息浓郁的文琬室内，精美的台灯光线柔和，文琬表情冷峻，正灯下而书。乍听屋门被轻轻敲响，当即停笔，眼却不离刚写过的信笺：“请进。”门被轻轻开关：“琬琬，在写什么，抓得这么紧？”文琬这才扭过头来，不由搁笔，信手将刚才写的信笺拿本书盖住，缓缓站起：“妈妈，我在做新学期计划。”手指墙边的沙发：“您请坐。”上官局长将她冷冷望了，颇不情愿似的轻轻坐下，文琬随之落座。
“把你做的计划给我看看。”上官局长两手相抱背靠沙发，颇显轻松地叫她。文琬知她不相信自己，像平时跟她说话一样平静笑道：“草稿太潦草，等写罢誊了好吗？”上官局长的眼里交织着无奈与疼爱：“琬琬，别再骗妈妈了，我知道你又在给那乡下小子写信，我尊重你的情感，尽力帮他了，但失败了，他现在还有什么希望？”文琬抑制住内心激动：“妈妈，请您相信我的直觉，他是一个极有潜质的人，我不会放弃他。”
吃罢丰盛的团年饭，沈跃前吩咐春花、腊月：“帮你妈收拾桌子，我和你秦叔叔说说话啊！”春花虽大，但却腼腆，一声不吭，低头拾掇餐具。腊月小些，但却泼辣，瞥了眼文欣抢白沈跃前：“你懒惰还拿人家秦叔叔当遮掩。”沈跃前非但不恼，反倒指着她笑着叫文欣：“你看你看，真是女大不由爸了。”文欣还没反应，早听见他们父女拌嘴的沈妻春风满面从厨房里出来，故意嗔怪沈跃前：“你也是，老好跟孩子一般见识！”蒲扇般的大手朝他一挥：“你只管把人家小秦陪好就是。”
文欣随沈跃前来到门边墙角的炭火盆前，沈跃前指着墙角的一把椅子叫文欣：“那儿最暖和，你过去坐。”文欣想要客套，却觉多余，便闭口过去坐了。沈跃前堂倌也似的到神柜前沏了酽茶端来递给文欣，文欣直觉茉莉清香扑鼻而来，知道这是文琬常给自己买的特级茉莉，忙不迭伸手接了。刚在身边的小圆桌旁放下，沈跃前便端着文欣送给他的保温杯过来，一屁股坐上小圆桌另一边的椅子，指着文欣刚放下的茶杯皱眉叫他：“你咋不喝？”
文欣微笑着答应：“好，好！”轻轻端起热乎乎的茶杯，瞅着酽酽的茶水，像看见文琬冷漠而沉静的面容，心中直念：“文琬，你现在在干什么？”在自己茶杯里大喝了一口茶的沈跃前抬头看见，好生不解：“嫌茶不好哇？”文欣这才醒悟：“不，不是。”沈跃前把手中的保温杯“嗵”地放在桌上，指着文欣端的茶杯绷着脸说：“好不好这可是你自己的茶啊！”文欣知他话意，红着脸道：“哪儿啊？”沈跃前当他不解，小脑袋朝他一凑，眯着鼠眼小声道：“这是文琬买的特级茉莉，不是你来我还不沏呢！”
文欣微笑说了谢谢，呷一口茶，放下茶杯，沈跃前神秘不减，问：“跟文琬联系得还热乎吧？”文欣一怔，遂红着脸矢口否认：“人家回城了，哪还瞧得起我这乡下人？”沈跃前“呼”地坐起身子，手朝他一摆：“小秦，这可是你拿我当外人啊！文琬那可是真喜欢你，哪会跟你断了联系？倒是你要抓紧，我看得出，欧阳娜也喜欢你，无论你抓住她们哪一个，你就会轻而易举成为大城市里的人。”
沈跃前越是说得信心百倍，文欣越是灰心丧气。想要对他说自己既没上到大学，又没正式工作，与文琬、欧阳娜差距太大，他说的不过是天方夜谭，却又怕牵出往事让他难堪，便对他笑道：“您别尽说些没影儿的事，还是说说开年的工作安排吧！”沈跃前这才如梦方醒：“瞧我！还真是尽顾高兴，忘了正事。”伸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举到嘴边正要喝，忽又扭头叫文欣：“你咋不喝茶？”文欣答应：“好！”不得已端起茶杯。沈跃前“咕咚”喝一口茶，把茶杯“嗵”地搁到桌上，随手抓起茶杯旁的香烟，抽一支递给文欣：“今天过年抽一支。”文欣婉谢。沈跃前把香烟衔上燃了，猛抽一口，用手指夹下，对文欣满脸惊奇地道：“开年的清泉沟水利工程可是清江地区水利建设有史以来的大手笔哟！”
“破五”过了，春节也算过了，各村也陆续开工，但春节气氛仍在乡村流连。午饭后与春萍商量照顾莫香春事宜的文欣刚推门进屋，便听见躺在床上的莫香春叫：“文欣，过来。”想到她这两天病又复发，文欣当她腹部疼痛加剧，大步过去：“妈，又疼起来了？”莫香春艰难地从枕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木根刚给你送来的信。”
“信！”文欣满脸惊喜，一把夺过。莫香春像完成了一个艰巨任务，头扭向床里，无力说道：“也不知是谁来的。”飞快看过信封的文欣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妈，屋里光线太暗，等我到外面看了告诉您。”也不管莫香春有任何反应。又大步回堂屋里，哪顾坐下，“呼啦”撕开信封，忙乱抽出信来，展开便看：
文欣：
又一个除夕之夜到了，虽是鞭炮齐鸣、满城喜庆，但我却觉得索然无味，到自己房里给你写这封信。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和伯母共同度过的第二个除夕吧？她老人家病情稳定吗？请代我向她老人家问好。
打倒“四人帮”的第一个春天即将开始，相信伟大的祖国肯定会迎来天翻地覆、姹紫嫣红。然而满冲水库扩建工程结束后的你呢？工作可有新的安排？
顺便告诉你，此信写得可真不容易：我妈妈刚才离去，怕她再转回来，所以我要尽快结束。随信寄去一百元钱，你代我给伯母买些补品，还有一盒特级茉莉，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愿你和伯母新年幸福。
盼复！
文琬于1977年除夕之夜
读完信，文欣高兴得像突然得到梦寐以求的玩具的孩子，转身便跑到莫香春床前。“啥事把你高兴成这样？”惊讶得望着床外的莫香春问他。
文欣把文琬的信举到她面前：“您知道这是谁来的信吗？”莫香春不以为然：“我哪知道？”“是文琬！”文欣刚说罢，突然觉得声音太大，隔壁的汉伟他们可能听见，很快望了眼门口，回头小声对莫香春说：“就是那个请你给我捎信的瀚城女知青。”
与文琬虽只一面之交，但莫香春却仍记忆犹新，不由深有感触：“那可是个少有的城市姑娘啊！”“可不是吗？”文欣抢过她的话，凑到她面前将文琬向她问好，并寄来一百元钱、一盒特级茉莉的事尽对她说了，莫香春听得眼里泪光闪闪：“文欣，你可一辈子都不要忘了人家啊！”
不说文欣满怀激动很快给文琬复了激情洋溢的信，不说春节刚过罢李康实便被调到清江县任县委副书记，兼任清江县清泉沟水利工程指挥部总指挥长；也不说平原公社依据新的行政区划，以社为团，管理区为营，紧锣密鼓备战清泉沟水利工程，沈跃前被任命为董坡营营长。只说转眼元宵节到，鞭炮又响，花灯又点。老天又纷纷扬扬下起大雪，喜得人们相互说笑：“瞧，‘四人帮’被打倒了，老天爷也变好了，照顾我们过二道年。”
这话一点不假，人们又像过春节一样，走亲访友招待客人，尤其是春节期间未及招待的乡里乡亲，现在正好是个机会。不信你看：纷纷雪下整个秦庄，不是东家迎进，就是西家送出，笑语欢声飞向雪天。木根自幼与文欣要好，二滚、铁锤自幼与文欣虽有芥蒂，但现在毕竟都长大成人，成了各自家庭的主人，又仰慕文欣在外做事，所以但逢过年，总相互争抢着请文欣吃饭。没与汉伟分家，只能吃请，不能请吃，总欠他们情分，文欣心里很是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