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钢丝绳旁那密匝匝的掌车人无不惊得像一尊尊直挺风雨中的兵马俑,许有猛更是知道这板车俯冲下去的惨重后果,哪容板车动步,便大吼:“小秦!扛住!”也正要这样叫他的文欣听见,急忙应声“好!”便与他一起,斜身一个力扛千钧,生生把板车扛了个屁股落地。安全员恰巧赶到,与他们一起死死扛住板车,板车虽然无力朝下俯冲,但不服气,凭着坡陡路滑,仍犟着一步步往下倒。紧扛左车把的许有猛忙大叫扛着右车把的文欣:“小秦,你到我这儿来!”文欣像听见紧急命令,叫安全员:“扛紧啊!”安全员却叫他:“你直管过去!”
为防陡然离车所带的震动给板车增添往下倒的惯性,文欣便从车把下转身跨到许有猛身后,两手擎紧车把,许有猛陡感肩上重量减轻,知道他已得手,缓缓腾着肩膀叫他:“小秦,扛住!”文欣见他身子已斜进车裆,便拿下两手,直起肩膀,一个木匠推刨,“刷!”许有猛紧密配合,巧妙离开,文欣的肩膀便死死扛到他那位置,许有猛则像一个跃出战壕,冲锋陷阵的猛士,在车裆里斜起身子,牙关一咬,钢打铁铸的肩背死死顶住车板,随即“嗨”的一声,两腿直起,犟着往后倒的板车便被扛得离开文欣、安全员的肩膀,向后立起,“哗!”满满的土石在身后泻了一地。
险情终被彻底排除。秦为民、沈跃前,还有好多好多领导、工友闻讯赶来,瘦削但却结实的肩背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殷红的血和着雨水汩汩而流的许有猛,双脚仍蹬在深深的泥泞里。头戴安全帽,与所有人一样浑身泥泞的秦为民看见,颤抖着双手脱下上衣,一步跨上去把许有猛紧紧裹住:“快,快上卫生室去!”
现场很快被清理干净,最后离开的文欣知道越是这时,宣传鼓动工作越是要抓紧,便转身要跑下土场,到热火朝天的工地中去。乍听背后坡顶上有人叫他,当又有险情发生,猝然停步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穿雨衣,手拿斗笠的姣好身影正朝他奔来。文欣只好原地站着,直等那人来到面前,把手中滴水的斗笠递给他:“秦文欣,快把这个戴上。”文欣才知原来她是陈香娅。
若在文琬那次与文欣在烟叶地里谈话以前,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在得知陈香娅与王怀府走得太近之前,面对陈香娅的情意绵绵,文欣会毫不犹豫接过斗笠。不!简直会奋不顾身扑向她,让泪水伴着雨水恣意流淌。可是今天,伴随陈香娅格外关照的同时,文欣眼前同时浮现的,不只是学生时代就令他心驰神往、皮肤白皙、鼻梁隆起、眼窝微陷、目光灼人俄罗斯人般的清纯姑娘,还有一个城府颇深、无比世俗的成熟女人。厌恶感油然而生,非但不接那似正在流泪的斗笠,反倒冷冷问她:“你怎么现在才来?”
陈香娅好不尴尬,只好缩回递出的斗笠,眼前不由浮现执意留她在后勤帮忙整理数据的王怀府,趁指挥部唯一的炊事员上厕所之际,隔桌将她正书写的手一把抓住,深陷的两眼火辣辣望她:“香娅,今夜……”
是分外忙碌的炊事员急忙回来的脚步声打断了王怀府那迫不及待的话,也阻止了他对自己的猥亵,但陈香娅已从他如饥似渴的神情中听出他那未及说出的话,脸“腾”地一红,正巧一道“金钩”闪电耀眼窗外,接着“咔嚓”一声惊雷,再接着“哗——”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炊事员被“撵”得一步跨进屋,跺脚大叫:“哎呀!好大的雨!”这一切掩饰了陈香娅的窘迫,她很快镇定下来,眼前骤然浮现出雨中热火朝天的工地,还有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的文欣:“这场雨淋下来可不轻啊!他本就身体不好,前几天赶写材料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还感冒了,再给这场雨淋了可就……”
莫名其妙想到这儿,陈香娅再不愿往下想了,不由一脸紧张望向对面像一点儿都不知道外面的天气瞬间突变,右胳膊肘拄在桌上,右手指夹香烟,神情专注瞅着面前“材料”的王怀府:“哟!这雨好大,前勤施工肯定艰难,我去看看吧?”王怀府两眼慢条斯理地离开面前的“材料”,似乎很陌生地朝她望去:“现在?”“嗯!”虽然雨中奔忙的文欣影子搅得陈香娅心神不宁,但无论是望王怀府的目光,还是给他的回答,都静得一如潭水,“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去,不然……”
王怀府当然从陈香娅故意忍住不说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依依不舍地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缓缓投向窗外似乎正恣意发泄对他强烈不满的风暴,耳边骤然响起沈跃前与他商量工作时的铿锵话声:“后勤少留人,要一切为前线。”想到在这以一当十的紧张阶段,今天未与他商量就擅自把陈香娅留下做些无关紧要的事,现在风雨交加,前勤更需要人手,如果再为个人性情而把陈香娅“霸”在家里,一旦沈跃前深究,自己就更嘴僵舌短……王怀府再不往下想了,像一个重要决策酝酿成熟,收了注视风雨的目光,对陈香娅异常坚定地说:“好吧!你去。”一直瞅他的陈香娅像得到渴望已久的特赦,哪顾面前的“一团乱麻”,站起就走。岂料王怀府沉沉一“哎”,慌得陈香娅猝然停步,回头急急望他,王怀府深陷而风流的两眼瞅着桌面,声音小得陈香娅勉强能听见:“别忘了晚上啊!”
陈香娅不好应答,只表情复杂地瞥他一眼,转身便回自己的寝室拿了雨衣,却再无其他雨具,只好到厨房里叫正忙着切菜的炊事员:“把你的斗笠借我用一下,我上前勤去。”炊事员虽然四十好几了,但却愣头青一般好奇,停了切菜,两眼瞅着穿戴整齐的她:“你还要斗笠干啥?”陈香娅捺住焦急:“我多带一件,前勤上不就少一个淋雨的?”
炊事员这才恍然大悟,当即丢了手中的一切,在面前的围裙上揩着手,焦急地进自己的寢室里拿了斗笠,慌里慌张出来递给她。陈香娅没了往日的谦恭,一声不吭抓过,一转身便冲入风狂雨急中。虽然一路翻山越岭,路滑脚紧,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但伴随一次次坚强爬起,陈香娅心里直念文欣……想着这一切的委屈和艰辛,面对文欣比这雨水还冷的询问,几乎精疲力竭的陈香娅真想一下子扑到他那雨水直淌的身上,任雨水伴他们的泪水而流。但陈香娅再不是初中阶段那个清纯多情的姑娘了,现实给她以生活技巧的同时,也教她学会了坚强。她很快克制了复杂情感,以最中性的口吻答道:“雨大路滑……”文欣审讯犯人似的打断她的话:“我是问你这之前在哪儿。”
陈香娅没有刚才答得干脆,对文欣逼视的目光愣了片刻,才不无胆怯地说:“王书记叫我帮他在后勤统计数据。”
文欣一听,心中的无名火“腾”地升起,张嘴就要对她大叫:“王书记,王书记!你就知道王书记叫你在后勤,怎么就不记得沈书记‘一切为前勤’的要求?”乍觉得这样说颇不合适,于是赶紧咽了回去,抬手抹一把满脸雨水,冷冷叫泥塑木雕般望他的陈香娅:“对不起,我不需要斗笠,刚负伤的老模范,”手指坡下蒙蒙雨雾中密如蚂蚁的人群,“还有他们,为了水利建设而忘我的英勇民工们,现在没有一个不需要雨具的,请你尽快给他们送去。”
不等陈香娅有任何反应,文欣说罢,像陈香娅根本不存在,扭头便趟着泥泞朝坡下去。只留下陈香娅呆若木鸡原地站着,直到文欣将到坡底,才回过神,不由望已朦胧得似乎虚无缥缈的文欣,想哭却哭不出来,恰在这时,广播喇叭里响起女播音员那隐忍急促的声音:“总指挥部紧急通知,紧急通知:雨大路滑,暂停施工,各单位利用这段时间,总结经验找差距,制订新的施工措施。”
播音员话音刚落,广播喇叭里嘹亮的“嗒嗒嘀——嗒嗒嘀”下班号声,便响彻风雨茫茫的漫山遍野,漫山遍野收工的民工,扛着各自的工具,潮水也似涌向各自的营地。唯一穿着雨衣,颇显鹤立鸡群的陈香娅虽然也在其中,但不知是不怕风吹雨淋,还是腿像灌铅般沉,走得最慢,以至于一队又一队男女工友擦身超过她,她也浑然不觉。
漫山遍野的工棚像浩瀚的大海,宽厚而完全地容纳了一泻而来的“条条急流”,一阵必不可少的正常“骚动”——放置工具,换下透湿的衣服后,“大海”趋于平静,工棚里的各个单位按照广播的总指挥部要求,总结经验找差距,制订雨后新的施工措施。
“……从明天开始。”董坡营指挥部里,除准备晚饭的炊事员外,其余人都在静静听沈跃前那自上满冲水库工地就养成的开门见山的习惯讲话。虽然除王怀府外,每个人都换上了干净衣服,但依然看得出被雨淋的痕迹。
沈跃前讲了从明天开始,可想而知的施工现场的排水问题,讲了树典型抓宣传、抢进度、保安全,乃至后勤保障、妇女工作等诸多安排,但却言简意赅,总共不过几分钟光景。眼见该说的都说了,这才如释重负般习惯地抬手,将头上刚胡乱擦过,被淋湿了的不算太短,还没完全蓬散的头发搔了搔,这才熟练地在上衣兜里捏出一支香烟,衔在嘴上,又两手忙不迭在衣兜里掏火机。还没掏出,坐得离他近的陈香娅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盒火柴,“嗤”地划燃,朝他捧去火苗:“沈书记,这儿有火。”沈跃前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凑过去燃了香烟,像被火燎了,一屁股回到座位上,“扑”地吐出不知什么时候吸的满口烟雾,瞬间换了优雅性格似的,眯起细小的眼睛瞅着桌面:“哎——我想问一下小陈,下午怎么恁晚才上工地?”会场顿时静得像要一触即发,人们没把吃惊的目光投向被问的陈香娅,而是投向品味自己问话似的,依旧眯着小眼瞅着桌面的沈跃前,因为谁都没想到他会把大家心照不宣却不便出口的敏感问题当众摆上桌面。
被问的陈香娅更没料到刻意的殷勤会给自己换来这么一个尴尬的问题,美丽的俄罗斯姑娘般的脸顿时窘得“腾”地一红,望着沈跃前不知作何回答。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背后的墙边发出一声平静的答应:“是我留她在后勤统计数据的。”
吃惊的人们不啻听到惊雷,不约而同收回瞅沈跃前的目光,循声望去,原来代陈香娅回答沈跃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副营长王怀府。王怀府像对沈跃前的问题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右手轻轻弹了烟灰,左手随便一摸他那虽已五十出头,但却刮得白净、白净得甚至显出几分俊气的脸,信口回答沈跃前似的说:“团部催得太紧。”
沈跃前听了心里暗骂:“哼!妈的,统计数据,鬼话,谁还不知道你那点儿花花肠子。”眯着的小眼睛却依旧盯着原地,不紧不慢地说:“这类事不可以晚上加班吗?小秦、粟会计哪晚不是加班到深夜?”
这话像有着无形的牵引力,将人们的目光纷纷引向满脸通红的陈香娅,陈香娅像再无力承受这有着隐形的目光重负,缓缓低下头。
夜,包容了一天的沸腾。疲惫与荣辱交织的清泉沟民工营地之夜是那么深情,深情得像宽阔而温暖的慈母怀抱,紧紧裹掖着她这成千上万带着一天劳累正甜甜入睡的英雄儿女,整个营地一片寂静。虽然已近凌晨,但想到王怀府的刻意、文欣的藐视、尴尬的会议,陈香娅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后悔未能抗拒王怀府的绵绵诱惑,以至于放弃崇高而规律的教学生活来工地“镀金”,以期达到弃教从政、崭露头角的目的,可是现在……陈香娅想得太苦、太累、太沉,无力再往下想,不由“唉”地轻轻一叹,又翻个身,要强迫自己斩断思绪,乍觉她那紧挨王怀府寝室,今晚不知怎么突然再不能闩住的屋门被轻轻推开,朦胧中一个黑影蹑手蹑脚正朝她床前走来。虽然通过那身材和神情,陈香娅知道是谁,但姑娘的本能仍然让她“呼”地坐起,要开口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