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班号声在朦胧的晨曦中纵情回响,号声中,那漫山遍野还睁着一双双明亮眼睛的工棚里,走出一串又一串扛着铁锹、钉耙、十字镐、板车轱辘等各色工具的男女民工,从不同地点、不同道路,迎着寒风,踏着淡霜,像一条条艰难蠕动的长龙,高一脚低一脚,摸黑朝各自的工地走去。
无论生活还是劳动,都是毋庸置疑的紧张而艰苦,但艰难蠕动的队伍里却没有任何的不满与抱怨,因为他们耳畔回响着誓师大会上总指挥长王铮那号角一般激越的声音,因为他们心中有着窘迫的日子刻下的深深印记,因为他们眼前展现着工程竣工后如诗如画的明媚前景。
新一天的战斗如火如荼地打响,虽然没有优美线条,没有绚丽色彩,但沸腾的场景仍不失为一幅足以催人泪下的黎明前画卷:绵延十几里地寒风嗖嗖、晨雾弥漫、灯火辉煌、喝声不断,炸石开山、扬镐刨土、挥锹上土、牵引跑车、土场清淤、洞中排险。虽是各干其事,有苦有险,但无不既谨慎小心又你追我赶。尤其那些为数最多刨土、上土、清淤、跑车的,个个争先恐后,吼声连天,倘若干得性起,赛得情急,索性脱了来时穿的袄子,只穿件薄薄上衣,胸口敞开,袖管高挽。正热火朝天中,晨雾渐退、黎明渐起,工地两旁一根根巨人般水泥杆上的高音喇叭,如期响过激动人心的《扬鞭催马送粮忙》的音乐,地区总指挥部广播站的女播音员,以极具感染与号召力的声音,又播送了虽是播送一遍又一遍,但听来仍激动人心的《全体动员,向清泉山宣战》的号角般广播稿后,纵情号召:“全体指战员同志们,让我们以冲天革命干劲,掀起新的竞赛高潮,拉开新一天的战斗序幕吧!”
“儿吼吼——儿吼吼”女播音员的话音刚落,十几里工地便吼声迭起,旋即连成一遍,在漫山遍野又回响的激动人心的《扬鞭催马送粮忙》的乐曲声中,那真挚的、忘我的,值得所有诗人歌颂,值得所有画家描绘的吼声——如沸油泼入烈火般响起,竞赛热潮腾空而起:刨土的挥汗如雨,上土的疾如流星,排险的一触即发,跑车的健步如飞。而站在没膝而冰冷的泥水中清淤的老模范许有猛,更是热血沸腾不能自已,把手中撮锹“刷”地扎在淤泥里,三把两把,拽下热气腾腾的上身仅剩的补丁摞补丁,土灰得快没了颜色的衬衣(不!确切说是百衲衣),胡乱挽作一团,“刷”扔出老远,“啪啪”朝掌中吐了唾沫,双手一搓,拽起淤泥中牢牢站立的撮锹,大吼一声:“加油呀!”
“加油呀!”“加油呀!”周围的工友们竞相响应,喝声似春潮滚滚,四处扩散,向全工地蔓延。正和郑文保比赛上土的文欣看见这一切,也像许有猛一样,浑身热血沸腾,突然“啪——”把手中上土的撮锹往旁边一扔,骏马也似跃上旁边高高的坡上,向着热火朝天的人们满脸激动,以快板节奏击掌而念:
许有猛,是好汉,一天到晚拼命干:刨土不顾满头汗,清淤不怕彻骨寒,上土不怕手磨破,跑车不怕鞋底穿,放炮胆大心又细,排险总是跑在前。一旦干得性子起,打着赤膊劲冲天。英雄事迹说不尽,大家快快把他赶。
念罢,突然振臂一呼:“同志们,向老模范学习!”
“向老模范学习!”华岗连齐声响应,应声一过,高潮陡起。文欣看见,恰似面临激烈鏖战,火热生活,直觉得浑身是劲,热血沸腾,又骏马也似拔腿跳下高坡,回到原地,一把抓起刚才扔下的撮锹,继续与一声不吭的郑文保比赛上土,而他那“向老模范学习”的号召却正通过董坡营、平原团、清江县,向全工地扩散。虽然千千万万的人不认识老模范,但只要提到老模范,几乎无人不知他叫许有猛。因为他的姓名、他的事迹,已通过每次开会领导的讲话,还有广播里几乎每天必播的表扬他的广播稿,深深扎根于每个人心中,所以只要提到老模范,人们自然就把他和自己的学习榜样许有猛连在一起,老模范在人们心中,已成为许有猛和榜样的代号。
“向老模范学习”的声音像滚滚浪潮在瞬间席卷十几里工地,激起一阵又一阵浪潮,像不朽的喝声在崇山峻岭中回响,像嘹亮的号角,迎来一场激烈战斗。伴着这披星戴月的激战,在水的入口与山的出口各挖一条宽五十米、深三十米的进出水渠道终于完工,为扫除穿山障碍的攻坚战轰然打响。面对无以言表的节节胜利,十万水利大军无一人舒一口气、露一个笑脸。因为每天与他们拼死抵抗的是山势险峻、地质复杂,既要牵引机把一镐镐艰难刨起,还要把不得已放炮炸开的土、石一车车运到几十米高的山坡上卸下,又要防备因开挖山体夜以继日向纵深挺进而随时可能出现毫无预兆的塌方和渗水。为尽量避免伤亡,总指挥部不得不启动应急预案:成立尖刀团,主攻炸石开山,为十万大军扫除施工障碍。
经反复激烈角逐,“尖刀团”的第一面旗帜最终被王铮亲手授给大山般坚实、四十出头、紫红面色、圆头圆脸、魁梧身材,一天到晚都像跟人生气似的平原公社党委副书记,现任平原团团长的秦为民。“小秦!”(虽然秦为民已过小秦年岁,但王铮一直这样叫他)王铮双手像要给旗杆以无穷力量,两眼匕首般直逼皱眉沉脸的秦为民,“我可把它交给你了啊!”秦为民“刷”地伸出一双蒲扇般的手,不知是害羞,还是怨他让自己为接这面旗帜费了太多周折,望都不望他一眼,一把接了旗帜:“您只管放心。”
“尖刀团”旗帜在工地最前沿——苍鹰不时小心盘旋的尖嘴岩像熊熊燃烧的火炬,像嘹亮吹响的号角般飘扬,激励着山下英勇的平原团战士夜以继日与扑面而来的土夹石复杂地质,越来越汪的地下渗水,越来越高的运土坡度等种种困难和危险展开殊死搏斗。
施工正白热化中,天气偏又像不懂事的孩子凑过来捣乱:下午上工时还春日高悬,可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飘来几团云朵,恰巧把工地上空的太阳裹了个严丝合缝。瞬间又白云转乌云,团团连成一片。原本满面笑容的天空骤然“怒发冲冠”,整个工地顿时如夜幕降临,连前方的群山也分不清哪是崖哪是尖。这一切虽然那么突如其来,但英勇的民工们却像一点儿也没看见,依旧争先恐后、喝声连天,自恃不可侵犯的老天爷被激怒:“刷”一道金钩闪电划过半空,不容你有一丝儿意念,便“咔嚓”甩个惊雷,生生炸开那阴沉沉的天。“哗——”早憋不住的暴雨像终于接到再不耐烦等的急令,齐刷刷泼将下来,泼湿了施工现场,泼湿了人们浑身。但这非但阻挡不了火热的施工,反倒像沸腾的油锅被泼了凉水,群情更加激昂,一时口号声、吆喝声、竞赛声震天响起,连成一片,不一会儿,泥浆、雨水揉和成的特有黄色泥浆,将每一个人塑成黏巴巴的泥人像。
华岗连在“尖刀团”最前沿,一天到晚一把板车“绑”身上的老模范许有猛,带着浑身泥浆,趟着遍地泥泞,几乎是扛着空板车跑下小山坡似的牵引机联结的运土高坡,飞跑着来到正向里开挖的洞口上土场,脚未站稳,早打定主意,一身泥浆挥锹上土的郑文保便拽着撮锹奔来:“连长,您年岁大了。这天气跑车太危险,让我来!”许有猛腾出右手,一抹满脸流淌得模糊了视线的雨水,脸对他一沉:“莫打‘歪’主意啊!快上你的土。”郑文保生性文弱,顿时愣了。其他人听见,当即停了上土,争先恐后地说:“连长,这天气您确实不能跑车!”“连长,这天气让您跑车别人要骂我们!”“连长!让我来!”“不!还是让我来!”
许有猛顿时火急火燎:竞赛正紧呢!有人要问:雨这么大,走路都难,还怎么竞赛?是的,依客观条件而说竞赛确实夸张,但事实却毋庸置疑。不信你先跟条条长蛇艰难蠕动般的牵引机钢丝绳到那小山顶似的卸土场上看,不仅接车的、平土的正激战一般各负其责,且为牵引上来的运土板车发票的记工员也正一丝不苟发着每一张票据,一俟当天施工结束,下面的土方数与上面的票据便雪片也似汇集到各营前勤会计手中,会计当晚便排名次,予以公布,先进与落后怎不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此外你再看惊涛冲天也似的施工大海,无论开山的、上土的,还是掌车的、挂钩的,哪个不争先恐后、热血沸腾?若不亲临现场,谁会相信如此恶劣的天气施工仍这般热火朝天?谁会真切感受我们民工的英勇顽强,可歌可泣?
想着这如火如荼的施工与竞赛,面对工友们披肝沥胆的争先与抢险,许有猛这个视落后为莫大耻辱的血性庄稼汉怎不为分秒逝去的宝贵时间而忧心如焚?不由又腾出右手,“刷”地一抹满脸顺流而下的雨水,对七嘴八舌的工友们断然一喝:“都别争了,再争咱们可就落后了!”
这一喝还真像强行给每一个人注射了清醒剂,工友们顿时哑口无言,脸上的雨水也顾不得抹一把,便转身抢着为他的板车上土。因为谁都清楚,连长只要把话说到这地步上,谁要再多说他敢和谁拼命。
紧里手头快,转眼许有猛的板车便被上满了土,一直在旁边高举钉耙刨土的文欣看见,想到坡陡路滑,一个人掌车太危险,便扔了钉耙奔来,俯下身子,两手前后拄上板车,叫许有猛:“走,许连长,我们一起上!”许有猛知他脾气,也不拒绝,只应声“好!”两腿便将身后的泥泞一蹬,沉重的板车便像笨重的老牛,被艰难推到牵引机旁。搁在平常,经过专业训练的挂钩人不等车停,便麻利地将铁钩挂上车后的铁环,沉重的板车便被不停“蠕动”的牵引机钢丝绳趁势带走,可你看现在负责挂钩的旺子,不知是被大雨淋傻了,还是不忍让落汤鸡般的连长掌车,竟拿着冰冷的铁钩对许有猛愣怔。许有猛一心只想进度,非但不看他的神情,反当他犯了天大罪恶,闭着眼对他断喝:“挂!旺子!”
旺子这才如梦方醒,哪还多想,手起钩落,“啪!”铁钩牢牢挂上板车,沉重的板车像一头犟牛,被不停运行的钢丝绳拽得一扭,许有猛“扑嗒”踹一脚泥泞,双手赶忙矫正车把,板车这才很是不满地趟起泥泞。切身感受这一切的文欣突然感觉这不是许有猛在掌着板车,而是一座丰碑在缓缓移动,不由左手扶车,右手振臂高呼:“向许有猛学习!”“向许有猛学习!”“向许有猛学习!”真是一呼百应,十余里工地相继响起文欣的口号声,这声音像广播撼天动地,这声音似号角振奋人心,激励着成千上万的民工,像要与这雷雨交加一赌输赢。一时间吼声连天,整个工地像汹涌的大海。
在火样的竞赛热潮中,条条运行的牵引机钢丝绳上挂的满载板车,真像不甘示弱的蚂蚁,密匝匝、一辆辆,一字儿排开。许有猛、文欣掌握的板车好不容易要到坡顶,乍听“咔嚓”一响,许有猛、文欣骤感板车顿了一下,文欣慌忙往前一看,突然惊叫:“哎呀!不好。挂铁钩的板车横木裂了一半!”
许有猛没顾答应,便看到眼前现出这样的情景:再有十几米就要到顶,但就在上顶的那一步因阻力加大,板车总要习惯地颠簸一下。今天坡陡泥泞,颠簸肯定更加严重,那已经裂开的挂钩横木无疑要被彻底拽断,沉重的板车脱离牵引,在这几十米高的泥泞坡顶上,靠他们两人的力量是怎么也控制不住的,失控的板车将像脱缰的烈马,肆无忌惮一路翻滚下坡……两人哪还敢再往下想,不约而同一边用身体竭力抵紧满载泥土的板车缓缓上行,一边回头朝后一望,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长长的钢丝绳上,蚂蚁一般挂满板车,风雨中,工友们正冒着泥泞艰难掌车,摸黑一般向上跋涉……“停车!”“停车!”许有猛、文欣再不敢看,不约而同扭头向顶上大喊。雨大坡滑,坡顶手拿小红旗的安全员,一直在顶沿密切注视坡下的动静,虽然风大雨大,但因距离不远,还是隐约听见文欣他们的喊声,忙大声问:“喊啥?”“停车。”文欣差点儿要蹦起来,“快停车!”
安全员这一下可听清了,知道情况紧急,转身便向掌握牵引机的师傅打了旗语,天气这么恶劣,牵引机师傅当然也正密切注意安全员的每一个信息,当即便停了车。牵引机停止运转,安全员奋不顾身向文欣、许有猛跑去,因紧急停车震动太大,文欣、许有猛手中的板车受伤的横木已被彻底拽断,沉重的板车脱开紧拽的钢丝绳,真像一匹挣脱管束的烈马,“刷——”便掉头要往下冲,后面那钢丝绳旁密匝匝的掌车人正仰头透过雨幕探寻紧急停车的原因,突然看见这一幕,无不惊得像一尊尊直挺风雨中的兵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