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许有猛叫秦为民：“秦书记，其实目前我们的‘麻烦’只有暂停使用抽水机才能彻底解决。”
岂料这话刚一出口，不仅燃了香烟顾不得抽，只夹在指间听他说话的秦为民对他两眼一瞪，不少人也颇感意外，纷纷叫他：“老模范，你糊涂了？”“不用抽水机难道把淤泥背走哇？”
许有猛抢过跃进大队愣头青连长这句话：“哎——你这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遂在地上以图形说了暂停使用抽水机的原因；说了以水桶和面盆盛淤泥，再列队传输到临时水渠外的山脚下；说了清完淤泥，在两边邻界筑起隔墙，阻止其渗水大量渗入以产生新的淤泥的方案。
刚说到这儿，愣头青连长便脸红脖子粗地打断他的话：“老模范，咱不说你这办法管不管用啊，只说你不让兄弟单位土场的渗水往我们土场渗，这不是有点儿损人利己？”
许有猛像受到莫大冤枉，苦着脸叫盯着他动也不动的秦为民：“秦书记。”秦为民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扭头叫愣头青连长：“你让人家把话说完嘛。”愣头青连长这才勉强收了要继续指责他的架势。许有猛却避开秦为民又朝他投来的专注目光，给愣头青连长，也是给其他人耐心解释：“因我们土场比两边太低，两边的渗水全部渗入我们土场，两边的土场反倒不会积下太多的渗水。因为渗水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我们如果不围堰堵住，渗水便顺势渗入我们土场，与我们的渗水合为积水，再与我们开挖的土石融为一体，所以形成新的淤泥。”
说到这儿，许有猛指着面前用石块摆的圆形：“现在我们围了隔墙，隔壁的渗水不会大量渗入我们土场，我们需要对付的就只是我们自己的渗水，就省力多了，而隔壁地势高，渗水少，完全可以被他们自己新开挖的土石吸收，根本不会形成积水，更不可能产生新的淤泥。”
许有猛对瞪大两眼瞅他的愣头青连长说罢，不无紧张地望了这个，又望那个，像是在问：“这个办法行吗？”可回答他的，除了偶然喟然长叹，就是会场又陷入寂静。许有猛好不担忧，不由望了眼他唯一的支持者，此时正眯着小眼，望着远方，胸有成竹般默默抽烟的沈跃前，乍听瞅着地上图形的秦为民炸雷也似说：“好！”
听见秦为民炸雷也似叫好，许有猛这才如释重负，收回打量别人的忧虑目光。人们相继活动着专注太久的姿势，秦为民一掷手中因顾不上抽而早已熄灭的半截香烟，指着许有猛面前的石头图形扫视全场：“我看就照这个方案办，大家说行不行？”随着许有猛详细讲解，早领会他意思的愣头青连长也像秦为民炸雷也似率先响应：“行！”其他人听了唯恐落后，竞相答应：“行！行！”“老模范这个方案就是行！”岂料秦为民乍又叫：“慢！”
面对听见自己的叫“慢”声而竞相投来的不解目光，秦为民忙解释道：“我只是对许连长的方案作个补充。”人们这才松一口气，向他投以急切目光。秦为民果断说道：“我要补充的是：一、各营成立两个清淤队，所有清淤队统一由董坡营的小沈和许连长指挥，采取车轮战术，日夜不停；二、因为水还冰冷，所以每个清淤队补助十斤老白干，受不了时饮两口，暖暖身子；三、其余人平整卸土场，检修机器和工具，做好正常施工准备。”
秦为民说罢问目不转睛望他的人们：“大家还有补充的吗？”人们异口同声说：“没有。”秦为民按捺住激动说：“好！那就开始战斗。”声音不大，个个却听得浑身是劲，倏地站起纷纷应声：“干！”“干！就算拼命也不能辱了咱‘尖刀团’的名声！”一句句滚烫的话，说得秦为民这个山东汉子眼窝发热！他一声不吭，拔腿便离开会场，朝忙碌的工地走去。
王怀府对瞪大两眼望他的陈香娅说了董坡营很快就由他“主宰”的原因后，陈香娅正既惊且喜，王怀府却又冷冷弹着烟灰：“哼！秦文欣，到时候我看你……”陈香娅知道他对自己和文欣的从前怀恨在心，更知道他没说出的心中决定，不由惊恐地打断他的话：“王书记，别！你千万别把秦文欣弄回家，你知道秦文欣他多不容易吗？”王怀府冷冷瞅她：“可你知道秦文欣他绝非等闲之辈吗？难道你非等他成功后更藐视你？”陈香娅无言以对。
见陈香娅没话说了，王怀府顿时像变了个人，眯眼笑着叫她：“走，咱们还到那个山洼里去坐坐。”望一眼遍地忙碌的人群，陈香娅对他不无慌恐地说：“那咋行，你看眼下清淤正紧，一旦有事找不到我们咋办？”“有我嘛。”王怀府轻轻丢了烟蒂，漫不经心说声“走”，抬脚便走。陈香娅不由望了望身后，才忐忑不安跟着他走。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宣传发动，有的只是短暂组织，周密部署，艰难的清淤战斗便决然打响。在被撤除的抽水机无能为力的一片淤泥前，首批清淤队员个个像早就严阵以待的战士，摩拳擦掌，薄衣单衫。秦为民、许有猛率先饮了沈跃前斟的老白干，脱下长裤，踏入冰冷的淤泥，其他队员更是热血沸腾，争先恐后紧随他们饮了老白干，相继跨入淤泥，展开干群合战淤泥的不朽画面：搬石头、垒围墙、清淤泥……真个是你来我往，令人眼花缭乱。在他们有力的手下，围堰终于筑成，清淤顺利展开……啊！这些永远没有功名，永远没人为他们歌功颂德，更不用说被人记起的人，泥水糊遍衣服，冰冷侵袭全身，但他们却义无反顾，无怨无悔。虽然他们不少人无法把此时自己的行为同改造自然，创造人类生存条件这一崇高目的连在一起，虽然萦绕他们心头的只是完成任务，争当先进这个最质朴、最实际的念头，但他们干得依旧那么忘我而卖力。
伴随按部就班的日出日落，伴随连绵起伏的清泉山亲眼目睹的场场催人泪下的鏖战，平原团围堰清淤终于成功。当最后一组清淤队员将就洗了两手污泥，相继瑟瑟发抖走上岸时，秦为民、沈跃前、秦家旺竞相给他们递上各自的衣服、鞋子。文欣则点燃不知什么时候从山上捡来的两堆干柴，热情招呼这些同甘共苦的战友：“大家都快来烤火呀！”沈跃前见了也热情招呼：“对，都去暖暖身子。”许有猛听了系着布条裤带，笑着朝火堆走去：“还是咱小秦想得周到。”正给愣头青连长递鞋子的秦为民听见，不由朝正忙于火堆前的文欣投去有力一瞥。
正当平原团如火如荼开始正常施工时，沈跃前却向文欣谈了一件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那是一个所有施工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的下午，暖暖的春日安详地抚慰着连绵的清泉山，还有山间那“一望无际”忙碌的工地。文欣正要和许有猛将满满一车土推到牵引机旁挂钩，沈跃前火急火燎从愣头青连长他们的土场过来：“小秦，小秦！”眼见挂钩的旺子拿着铁钩迎向文欣、许有猛他们满当当的板车，沈跃前不顾停脚便连声叫。文欣因为用力而没听见，倒是许有猛扭头望见沈跃前叫他：“小秦，沈书记叫你。”文欣这才扭头望去，猝然停步的沈跃前正远远向他招手。以他对沈跃前个性的了解，知他定有急事，便扭头对土场大叫：“郑文保——”
而在许有猛的板车即将被挂上牵引机的渠顶机房旁，王怀府和他的亲密上级——公社宣传委员兼党委委员，现任平原团副指挥长的裘明义——正并肩坐在牵引机师傅为他们提供的简易条凳上，面向款款西去的太阳，不知谈着什么不快，两人的表情都分外冷峻。其实这种表情在王怀府脸上不属一贯，而裘明义则始终如一。正因为如此，不少人背后称裘明义为“丰碑”。如果你怀疑这一雅号于他是否贴切，那么他高大板正的身躯，肥硕的四方脑袋，超大国字形脸，还有沙哑的嗓音、四平八稳的言谈举止，一贯冷若冰霜的表情，无不让你深感这一雅号对他来说确实名副其实。如果你再看此时他和王怀府截然不同的坐姿，你更会感觉，这不失为他那“丰碑”雅号的又一有力佐证：王怀府虽然不算太矮，但却胖瘦适当，不会给简易条凳以太大压力，所以他坐得轻松随意，尽可以不时简单调整坐姿。而裘明义却因担心自己的“非凡”体形和体重令简易条凳不堪重负，猝然趴下，所以两手抚腿，身体板正，从无半分轻易晃动。
许是因为半天的直言未得到裘明义明确的答复（其实除上级外，裘明义即使赞同对方的意见，无论对谁也绝不当即明确表态），所以王怀府随意弹了烟灰，问“丰碑”也似望着远方的裘明义：“难道你忘了他哥哥秦汉伟在办公室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你的严厉责问？”
听了王怀府的问话，依旧端正坐着，目视远方山尖款款西去的太阳的裘明义，仿佛那山尖、太阳一应幻作这般场面：去年春一天大约与现在相同的时间，他在自己办公室里听公社教育组的几个领导汇报工作，向来理智持重的汉伟乍一脸铁青跨进屋里，几个人正欲与他招呼，汉伟却隔桌直呼他姓：“老裘！你凭什么说我与贾红云关系暧昧？”裘明义一愣，才骤然想起很可能是听了魏莲的反映，自己向贾红云了解情况，贾红云对他说了。想要将此据实告知他，又见别人在场甚为不便，所以沙哑着叫他：“秦校长，我现在正谈工作，我们晚点儿再谈好吧？”
岂料汉伟却反问他：“你以为我还会听你这种心怀叵测的领导的话？”手指正瞠目结舌望着他的向老裘汇报工作的人：“刚好教育组的领导都在，我就要当着他们的面把话说清以澄清是非。”
是觉得裘明义难堪，还是与汉伟私交甚密？年近五十，衣着、性情、言语、举止，都与私塾先生一般无二的教育组余主任最先“醒来”，缓缓站起，正要叫汉伟，乍觉上衣不整，当即闭嘴小心扯了，才与汉伟商量：“秦校长，你就听裘委员的，晚些再说不行？”
别看余主任浑身上下都像有气无力，但汉伟却最听他的，这不仅因为他是顶头上司，而且还因为自己转正、提升他都出了不少力。现在见他说话，哪好再固执，冷冷叫一脸冷峻的裘明义：“老裘，有意见你明着说，别背后耍心机，如果你仗着自己是公社领导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你错了！”说罢瞅着冷眼旁视的裘明义掏一支香烟燃了，才步履坚定地走出去。
想到这儿，裘明义那自从与王怀府落座便雕塑一般动也不动的身子不由一震，简易条凳过于敏感，很快便把这一感受传导给不知是兀自生气还是耐心等他回答而默默抽烟的王怀府。王怀府像条凳一样敏感，老大不高兴似的冷眼望他。已完全恢复“震”前坐姿的裘明义，虽然又望着远处山尖上款款西移的太阳，但却像看见他正望自己，沙哑着叫他：“去把沈跃前给我叫来。”
文欣随沈跃前来到就近的许有猛他们土场前的一个小山窝里，这里既背风向阳，又能看见眼前的施工情形。沈跃前不知是累，还是性急，一屁股便落在泛红的碎土石上，伸手掏烟。文欣在他对面坐下，想到沈跃前自上工地便养成的站着说话的脾气，不由问他：“您要和我长时间谈话？”沈跃前“啪”地打开火机燃了香烟，又闪电也似把香烟从嘴上夹下，倒反问他：“知道吗，小秦？我要回家工作了。”“什么？”文欣不由大惊失色。
见文欣大惊失色，沈跃前以此前与文欣从未有过的慢节奏向他耐心说了原委：原来公社党委为了加强即将到来的夏收夏种领导，决定调沈跃前回去工作。文欣听了，迫不及待地说：“您走了，我怎么办？”沈跃前知他担心自己走后王怀府给他小鞋穿，便对他不无得意地说：“你放心，我已安排好了你今后的工作，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文欣小心叫他：“您说说看。”“到地区总指挥部当仓库保管员。”
沈跃前说罢又不无得意地望文欣，好像在问：“怎么样，你该满意吧？”岂料文欣缓缓避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沈跃前当自己的好心付了流水，使劲弹了再弹不出烟灰的香烟，身子朝他一凑，颇显激动地说：“小秦，我知道你热爱宣传工作，可你知道吗？在这儿干得再好，结果还是要回去，而在那儿干好了，工程结束有可能被留在管理处工作，那就是地区水利局的正式职工了，你知道我费多大的力才给你争取到这份工作吗？没想到你还不愿意。”“不！我愿意。”定定望着繁忙施工现场的文欣像用尽浑身力量说了，乍又颇显惊讶地说，“哎！陈香娅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