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颇显惊讶地说：“哎！陈香娅咋来了？”听了文欣回答正松一口气的沈跃前听见一望，果见陈香娅从许有猛他们土场那儿，正急匆匆过来，便仓促小声叮嘱文欣：“那就这么定了。”“嗯！”文欣小声答了。沈跃前顿时热情地叫将到面前的陈香娅：“小陈，有事吗？”陈香娅在他们面前猝然停步，闪电也似偷偷瞟了眼文欣，报告特大喜讯般对沈跃前说：“裘委员叫您呢！”“裘委员叫我？”沈跃前颇显意外地眉头一蹙，接着颇显轻松地问陈香娅：“他在哪儿？”陈香娅满脸殷勤地说：“在牵引机机房外面。”
向来雷厉风行的沈跃前听了陈香娅的话，当即倏地站起，对她和文欣丢下一句“那我去了”，便火烧屁股般拔腿就走，眨眼就来到红旗“呼啦啦”迎风飘扬、竞赛声此起彼伏的施工现场。若是平时见到这番情景，极易激动的他肯定会强烈感觉到自己正从事着最光荣、最伟大的事业，肯定会热血沸腾地疾步到任何一个施工正紧的现场，夺过别人手中的钉耙或铁锹，浑身是劲大干一阵。可今天想到裘明义叫他，他竟全然没了心情。难道裘明义此前没在工地上叫过他？不！作为一个团部副指挥长，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叫他一个营长谈事不过是家常便饭。那今天他怎么竟如此的心神不宁？沈跃前此时的忧虑给我们道出了确切答案：“妈的，老裘在这个节骨眼儿叫我，会不会与小秦上地区总指挥部有关？”
沈跃前走了，文欣哪管眼见沈跃前瞬间走远，却仍不想走的陈香娅，抬脚要回工地，陈香娅却仓促叫他：“秦文欣。”文欣勉强停步，一脸严肃地问：“有事吗？”陈香娅颇显窘迫地走近他：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望着她那极富俄罗斯姑娘风情的脸，文欣虽然再无往日的激动，而感到分外厌恶，但仍礼貌叫她：“只要你愿意讲。”陈香娅会说话的两眼瞅着他，脸上腾起两片红云：“你最好找团部你侄儿秦家旺调动一下。”文欣非但没有把她这话与沈跃前刚才讲的连在一起，以感受她一片真诚，反倒觉得她莫名其妙，于是冷冷问她：“为什么？”陈香娅羞于见他似的低下头道：“别问为什么。”
牵引机机房外依旧是原来的情景，将自己意见说了个淋漓尽致的王怀府估计沈跃前将要到了，便对似乎不把太阳瞅到山底不罢休的裘明义说：“我该走了，不然沈跃前来了看见不好。”裘明义像没听见，依旧泥塑木雕般瞅着在连绵起伏的西山上“跋涉”的太阳，王怀府却知他已答应自己，便手按条凳，缓缓离座，叫他：“你坐好啊！”
王怀府前脚刚走，沈跃前后脚就来到裘明义处，乍听他说要把文欣调回团部工作，急得差点儿要蹦起来，想到那样裘明义会被摔倒，于是竭力捺住性子对他满脸焦急地说：“裘委员，决定好了的，咋能改变？”裘明义像不知他焦急，坐姿不变，仍瞅着西山，嗓音沙哑、不紧不慢地说：“咋不能变？充实团部的宣传力量……”沈跃前迫不及待打断他的话：“团部宣传工作不是有小翟和主抓妇女工作的蔡永华负责吗？”裘明义将目光从西山收回，倒扭头问他：“你每天从广播喇叭里听得到我们团的稿件？”
要说这，沈跃前不得不承认裘明义所言属实，因为那高高的、在全工地一字儿排开的电杆上的一只只大喇叭，虽然每天播送来自各单位一篇又一篇真实感人的通讯稿，但来自平原团的，的确凤毛麟角。沈跃前当即无言以对，两人一冷一热的谈论也随之中断，一任身边轰鸣的机器声、坡下竞赛的吆喝声冲击着他们之间的沉默，但两人却像一无所知。如此颇有一会儿，裘明义才叫简直有些失魂落魄的沈跃前：“好了，你也该回去了，就让秦文欣到团部报到吧！”
文欣上团部报到，是在不忍离开却不得不离开沸腾工地的沈跃前回家后不久的一个清晨，晨雾遍地弥漫，全工地的无数工棚像千军万马埋伏在浓雾之中。董坡营部除炊事员外，其他人（包括成了营长再不能像从前随意留在后勤的王怀府）都上了前勤，文欣背着背包，提着显得“饥饿”的网兜，与忠厚善良的炊事员道了别，沿营部门前两边那一排排篱笆做墙、油毛毡当顶的简易工棚相拥的大路朝团部去。虽然沈跃前走前给他做了深刻而颇有情义的思想工作，但想到他当初向自己展现的上总指挥部工作的美好前景，文欣不免有些失落，走得很慢，以至于不足半里地的董坡营区半天才走完。正要拐上团部的高坡，一个身影乍从他对面的坡道上匆匆下来。文欣不无惊讶，因为全工地人山人海，此时在后勤营区出现的确属少见，正要透过迷雾看清是谁，那身影却主动叫他。
听到对面身影叫自己，文欣颇感吃惊，因为那是早随王怀府上了前勤的陈香娅。虽然对她不无厌恶，但毕竟要分手了，不由对她显出少有的客气：“你怎么又回来了？”见他态度比平时好，陈香娅感到温暖，对他直言相告：“其实我根本就没上前勤。”“没上前勤？”文欣更是惊讶，“为什么？”陈香娅不再望他，扭头向旁边：“还不是为了送你？”虽然无论是从她的神情，还是从她的话里，文欣都明显感觉到淡淡的伤感，但她与王怀府终日形影不离的影子却又同时浮现眼前，鄙夷之情又油然而生，便正色叫她：“陈香娅，现在施工正紧，你怎么能为了送我而不上前勤？我要赶紧上团部报到，要不可就迟了。”说罢，不等陈香娅反应，便绕开她而去。
直到听不见文欣那急促离去的脚步声，陈香娅才如梦初醒，像怕人骚扰赶紧逃离，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营部。烦事员正忙着打扫卫生，见她冷若冰霜，行色匆匆回来，颇显惊讶：“小陈，你怎么了？”陈香娅一扫平日和善的态度，冷冷甩一句：“我胃疼得厉害，需要休息。”径直上自己寝室，慌得秉性老实的炊事员背后直叫：“那我上卫生室给你拿药去。”陈香娅知道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便猝然停步，回头叫他：“不用，我还有药。”说罢，拔腿要走，炊事员却又叫她：“那我给你倒杯水来。”陈香娅嫌他啰唆，只好对他强忍不满地说：“你不是早晨给了我一瓶吗？”炊事员搔后脑勺：“我的记性真不好。”
平原团部像海中小岛，位于全团营地中间的一段制高平地，房屋布局是全团唯一的一横两坚三段式：中间是团部兼寝室，左面是仓库兼保管员寝室，右面是食堂兼炊事员寝室，门前是经人工平整的一大片开阔地，这片开阔地足以供两辆卡车同时掉头转弯，既为运送物资来的车辆提供了方便，又为召开中型会议提供了场所。
虽然这只是施工期间的临时营地，但平原团部的人们却把它当作久居之所，依旧在那三段式门前按相等距离栽下可长出茂盛树冠的大叶杨。这些从几百里外的老家移来的树苗，显然已过了艰难的新地适应期，现已相继绽出麦绿，生命力强的正羞涩地缓缓舒展叶片，为它们身后那干打垒墙、油毛毡屋顶构成的房屋，释放着清新而旺盛的春意。
这就是清泉沟工地的平原团部，这就是成千上万平原民工的指挥中心。虽然艰苦、简陋，但无论是从整齐排列的三段式房屋，还是门前那一大片开阔地和那一棵棵距离相等而年幼的大叶杨身上，却怎么也看不到它们的主人一丝的低沉与忧伤，看到的只是平凡、伟大、积极向上。
许是受工地条件限制，所以团部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办公都在各自的寝室里，那三段式房屋除相对的东西两坚是前面说过的职能场所和其工作人员的住所外，坐北向南那长长一横便全是寝室，秦为民、裘明义的寝室当然也在其中。裘明义最好正面和中心，故以当面嘈杂为由，住了本应由秦为民居住的正中那间寝室。
裘明义身体不大好，患有高血压和慢性气管炎病，所以秦为民处处关照他，让他主抓后勤，前勤工作自己一肩担。裘明义虽然也偶尔上前勤，但那在他看来不过是锻炼一下身体，改善一下心情。
裘明义日常生活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每天清晨起床后不像别人——方便、洗漱、吃饭、上班，而是倒一杯水重新脱了裤子坐到床上，脱下上衣披到身上，背靠床背（专门从家里带来的木床），不知想什么，想得持久而沉静。许是为调理身体，抑或缓解疲劳，偶尔才目不斜视，缓缓端起床头小木桌上的水杯呷一口水，又目不斜视把杯子缓缓放回原处，位置与原来竟毫厘不差。
裘明义这一习惯今天却有改变：虽然也披衣靠床背坐着，但却不是独自喝水思考，而是正同他的两个年轻下级缓慢谈话。一个男的是原公社电影放映队队员，全公社美术尖子，二十出头，有着伶俐身体、小巧嘴巴和对所见一切都想探个究竟的小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掩饰不住的机灵之气，现任平原团宣传员的小翟。另一个女的是公社食品公司会计，现任平原团妇女团长，并领导宣传工作的蔡永华。蔡永华比小翟年长一岁，但她那匀称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苹果脸，无不散发出令奶油小生一般的小翟无法抵御的成熟魅力。
小翟的父亲曾为公社文化馆馆长，既是裘明义的直属下级，又与裘明义交往甚密，所以小翟称裘明义为叔，这次小翟上工地就是裘明义的主意，目的是让他得到锻炼，回去后好提升到公社文化馆工作。要说小翟也真乖巧，自上工地，便把自己真的当作裘明义的侄子，端茶递水，嘘寒问暖，给裘明义以晚辈绕膝之感，而正是这特殊关系，让小翟一旦感觉委屈，便说给裘明义听。现在当坐在床沿的他听裘明义给他和床对面靠墙而坐的蔡永华说了即将来报到的文欣的工作安排后，便瞟一眼恰巧向他投来复杂一瞥的蔡永华，扭头对雕塑般坐着的裘明义眨了下小眼，颇显不满地说：“裘叔叔，宣传工作我和小蔡抓得怪好，怎么又调一个秦文欣来？”裘明义望都不望他，只以在牵引机机房旁问沈跃前的话问他：“那每天的广播里听得到我们团的通讯稿吗？”小翟顿时无言以对，只好以目光向淑女一般坐着的蔡永华求助。蔡永华明白他的意思，有点羞涩地对根本没望她的裘明义微笑：“其实小翟的工作还是很出色的。”“好了！这个问题不再说了。”裘明义像没听到蔡永华的话，依旧瞅着床那头的篱笆隔墙，缓缓伸手要端床头小木桌上的茶杯。小翟看见，地鼠也似“哧溜”下床，端起小茶杯双手递给他。裘明义颇不情愿似的接过呷了一口，要像往日把水杯放回原处。深知他习惯，仍候在他身边的小翟看见，慌忙伸手接过搁到原处，像又有了说话的资本，问裘明义：“那，裘叔叔，您说在今后工作中，我和秦文欣到底谁领导谁？”“什么谁领导谁？”裘明义一反常态扭头叫他，“你们俩都受小蔡领导。”小翟一听，掩住得意，瞟一眼也正不无得意与他对视的蔡永华后叫裘明义：“裘叔叔，我一定听您的，一定服从小蔡的领导。”
小翟和蔡永华关系暧昧，裘明义早有耳闻，也知道小翟此时的明确表态正是基于这一点。虽然调文欣到团部抓宣传不是他裘明义的本意，但他却不希望初来乍到的文欣因受他们俩排斥而影响工作，以致平原团本已严重落后的宣传工作再落后下去，所以小翟话音刚落，便对他和蔡永华正色道：“你们要知道啊！秦文欣在水利工地上今年已是第九年了，他算得上我们公社一个年轻的老水利战士，也算得上一个老宣传人，他的笔杆子在我们公社可是大有名气，你们可要团结一致，把我团落后的宣传工作赶紧撵上去啊！”
翟、蔡二人没想到裘明义给文欣以如此评价，惊得相对一望，要忍了不满答应，乍听掩着的屋门被轻轻敲响。
正要答应裘明义的小翟、蔡永华听到敲门声又相对望了望，一动不动坐着的裘明义却小声道：“去看看是谁。”小翟这才如梦初醒，抽身去打开门，但见门口站着一个与他年龄相当、身背行李的青年，不由满面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