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深深思考如何办好宣传栏:宣传栏的材料、地点、数量、版面、内容……人流滚滚,摩肩接踵的中午下班路上,文欣像一片海上落叶,正被人流“卷”着,紧张思考已思考数日却尚未成熟的办宣传栏的方案。一句声音不大,但却令他颇感惊奇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走路还想问题呀?”文欣抬头一看,原来是秦家旺,不觉颇感意外。
前面不是说秦家旺既是文欣的同乡、同学,又是文欣本房侄子吗,怎么对他的一句平常问话颇感意外?实在是因秦家旺虽与文欣关系特殊,但却从不关心文欣的工作和生活。这也难怪,因为他是平步青云的年轻干部,他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而文欣也知道他因瞻念前程而明哲保身,所以对他颇感陌生,并主动保持相应距离,无论工作多苦多难,也从不对他吱声。即使文欣这次到团部来,也是当天中午在食堂买饭时碰见,秦家旺像文欣本来就在团部似的只问了他一句:“来了?”直到今天才又跟文欣说话,你说文欣能不感到意外?无论感到多么意外,但文欣还是分外感激秦家旺这对他到团部工作以来的第二次说话,因为人家毕竟是领导。于是在空间极其有限的“羊肠小道”上往旁边闪了,与秦家旺呈斜形并肩,坦率答他:“是的,想些工作上的事。”秦家旺似乎并不在乎此刻的他究竟想些什么,只接过他的话道:“干得还好。”遂话题一转:“不过希望你搞好老裘的勤务,他身体不好,你要明白他让你住在隔壁的用意。”文欣听了颇显惊讶,问他:“可是裘委员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不!”秦家旺巧妙避过一个阵风也似从他身边一擦而过的莽撞青年,对文欣说得平淡,“我只是提醒你而已,而且这也是秦书记的意思。”
“啊!秦书记!”文欣心里好不惊讶:自上团部以来,秦书记还没和自己说一句话呢,他怎么竟记挂自己?秦为民高大魁梧的身体,愁眉紧锁的面容顿时在脑海里浮现。但却再无自认识秦为民以来的敬而生畏之感,而是一阵暖流涌遍全身。于是他按捺住激动,叫秦家旺:“请你代我谢谢秦书记。”秦家旺却冷冷道:“你别客气,秦书记他只是为工作和老裘的身体考虑。”
秦家旺的话像给激动的文欣兜头泼了一瓢凉水,文欣冷静回答他:“我知道。”秦家旺接着却说出心中对他的严重不满:“工作上不要和小蔡、小翟比,因为人家本来就是社直人员,而你却是由下面抽调上来的民工。”
秦家旺的直白虽然大伤文欣的自尊,但文欣却不能不正视这个残酷的现实。无论自己的工作多么繁重、多么出色,但都抵消不了横亘于他和蔡永华、小翟之间的等级区别,而改变这一等级区别的唯一途径,就是在工作上比他们多付出百倍辛劳,以彻底改变自己在水利工地上奋斗至今都未能蜕去的民工身份。
我们不能责备文欣思想狭隘、观点不正,因为沉重的民工身份让他承受了太多的不公正待遇,而且这种状况若不能改变,不公正待遇将伴他终生。但文欣你是否知道:现在与你处于相同状况的岂止你一个人,你努力奋斗吧!为逐渐消除这千年文明古国沉重的封建意识,为尽快消除三大差别,为让哪怕是多一个生活于底层却因渴望平等而苦苦奋斗的人早日享受平等待遇而努力奋斗吧!
想到秦为民的默默关怀,还有秦家旺那冰冷的直白,文欣不仅宣传工作抓得更紧,而且对裘明义的勤务也做得更细致入微:扫地、叠被、招待客人,甚至此前不天天做的端饭、洗碗、倒水,文欣也都大包大揽。直把裘明义“伺候”得一身轻松,像变了个人,原本终日冷若冰霜的大国字脸不时露出少许春意,对文欣似乎也更加和蔼可亲了。
这是一个春意正浓的下午,已披上墨绿色新装的大叶杨,在已渐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还有离得太近的油毛毡屋顶散发的热气“逼近”下,有的叶子已显倦怠。在寝室兼办公室里向总指挥部检查后勤工作的领导汇报完工作的裘明义,则一扫往日的阴郁与沉闷,精神矍铄地将领导们送至门前大路上道了别,转身返回寝室,乍见被他特意留在家里帮忙接待的文欣,正出自己房间朝他的寝室匆匆而去。裘明义知他是要去整理房间,刚与领导们道别、春意尚存的国字脸倏地沉了,当即站住,对已到他屋门口的文欣叫声“小秦”。匆忙的文欣猝然停步,回头望他,裘明义的国字脸又漾起春意叫他:“你把屋里整理一下,我就不进去了,直接到各营去看看。”说罢也不管文欣有否答应,转身走了。
一直惦记着上前勤办专栏的文欣一步跨进裘明义那烟味犹存的屋里,阵风也似倒去残茶,搁好茶具,烟、茶放回原位,桌椅摆放整齐,最后拿笤帚扫地。刚拿起与裘明义背靠的床头并排的墙角竖的笤帚,文欣乍觉眼前一亮:原来在刚才笤帚遮住的地上有一卷钞票。“这裘委员怎么也恁粗心大意!”文欣心里埋怨着,当即又把笤帚靠在墙上,捡起钞票。
“老王你说。”与此同时,裘明义正在董坡营问也被他特意留在屋里配合他迎接总指挥部后勤检查的王怀府,“小秦这人的品行怎样?”王怀府不明白他指哪方面,深陷的两眼虔诚望他:“你是说……”裘明义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笼统,却不望他,只望他床头桌上搁得端正的小圆镜和小圆镜前的剃须刀、小梳子,冷冷打断他的话:“比方说,他爱不爱占小便宜。”王怀府脱口而答:“这绝不会。”裘明义想到刚才送客出门时,将一卷钞票悄悄丢在靠墙笤帚下的情景,国字脸上掠过一丝王怀府觉察不到的寒意。
因为与做宣传栏的师傅们一起加班把宣传栏做好后才离开,所以文欣回到驻地时已是灯光如星、工棚闹腾:睡觉前的年轻民工们像不知一天的疲惫,有的相互说笑,有的吹拉弹唱,给夜幕下的清泉山带来无限乐趣。一直惦着文欣还没吃晚饭的钟师傅像盼回家的孩子,搬个凳子面朝门前大路坐着,文欣刚拐过墙角下了大路,钟师傅便倏地站起:“小秦,你可回来了。”
听了钟师傅招呼,文欣匆匆朝他走去,颇显内疚:“对不起,钟师傅,让你久等了。”钟师傅寒着脸问他:“你咋说这话?你还不是为了工程,我在家里等你一会儿又有什么当紧?”遂将刚坐的板凳一指,叫他:“你快坐着,我给你端饭菜去。”文欣正要拒绝,不意见裘明义屋里亮着灯光,突然想起似的问钟师傅:“裘委员吃饭了吧?”“早吃过了。”钟师傅答了,望着有灯光的裘明义寝室,走近文欣对他小声说,“大概小翟也在他屋里。”“噢。”文欣若有所思答了,钟师傅小声叫他:“你可要当心那小子啊!鬼精灵呢!”文欣却答非所问:“啊!我先去跟裘委员说句话。”
而在裘明义房间里,早已靠床而坐的裘明义正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一进门便忙着给他只呷了一口的茶杯里小心续水的小翟:“小秦咋还没回来?”小翟把水瓶轻轻搁到桌上,在蔡永华常坐的凳子上坐下,对他笑道:“他多事去了宣传栏那儿,其实他不到那儿,师傅们还不是照样把宣传栏做好?”
裘明义听了小翟的话问他:“你们的宣传栏到底怎么办,可别搞砸啊!”小翟不无讥诮地说:“你放心,人家秦主编亲自安排,他作文,我作画,砸不了,即使砸了,也与我没关系。”裘明义许是觉得坐得不舒服,两手拄床,往起坐着,正要张嘴说话,乍听屋门被轻轻敲响,小翟像隐蔽的小偷,一脸惊慌对着裘明义,已坐得安稳的裘明义却沉沉问他:“咋不去开门?”
小翟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来到门口,像个胆怯的女人,头前屁股后地将篾席夹的屋门慢慢儿拉开一点。乍见文欣风尘仆仆站在门口,他顿时像见到久别的朋友,身子站直,把门打开,热情似火地说:“哟!是小秦啦!刚才裘委员还在问你呢!快请进。”文欣道谢进屋,小翟把门关了,随他回到裘明义床前。“裘委员。”文欣刚叫出口,裘明义却亲切问他:“宣传栏做好了吧?”“做好了。”文欣答了,要接着说话,裘明义偏抢着叫他:“快吃饭去,我这会儿没啥需要。”文欣却若无其事地说:“不!有件事我要告诉您。”
裘明义听文欣说有事告诉他,心头一紧,脸上却很平静,问他:“是不是办宣传栏有什么困难?”指小翟刚坐的凳子:“坐下,慢慢说。”“不!”见他这么关心自己的工作,文欣心里一暖,“不是办宣传栏有困难,即使有,想想广大民工不畏艰险,开山炸石,围堰清淤,日夜奋战,我也会和小翟、小蔡克服。”
裘明义却当他没说话,依然面色平静:“那是什么事?”文欣像对一个粗心大意的长辈不满:“您咋恁大意呢?”手指靠在墙角的笤帚:“竟把六十二元钱掉在那儿了。”小翟听见,像不认识文欣似的望他。裘明义则对文欣浅浅笑道:“不会吧?”“还不会呢?”文欣像受到了莫大委屈,抬手将前面的小翟轻轻一推,小翟往后退了,文欣一步跨到裘明义床头,弯腰轻轻掀他枕头,裘明义动身让了望他,文欣果然拿出一沓理得整齐的钞票递给他:“您数数,看是不是?”小翟像怎么也无法理解似的睁着两只小眼瞅着那钱。裘明义却冷冷道:“不用数,搁桌上吧!”又像刚才一样坐着。
许是下午没上前勤,晚饭吃罢,在寝室里抽了饭后那支香烟,喝了饭后那杯茶的王怀府乍觉浑身是劲,一屁股从床沿上站起,要去陈香娅房间。炊事员那原本平常,但他却感觉刺人的目光又闪电也似在脑中闪现,不由又一屁股原地坐下,心神不定地拿起桌上的香烟抽一支燃了,吐出口中烟雾,乍又觉得心头空虚。“妈的!不见见她,这夜晚就不好打发。”
王怀府像为自己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又像为自己增强信心,再次站起,浑身都是正义似的,理直气壮开门出去。正要拐向与他不过一“墙”之隔的陈香娅门前,不意乍觉长长的走廊中间,炊事员正一如既往地轻轻打扫最后的卫生。王怀府却当他是在有意监视自己,右手弹着烟灰,强压不满叫他:“小阎,累一天了,明天再打扫。”淳朴的小阎起身答他:“王书记,我这就完了。”王怀府若无其事似的等他进了自己屋里,才轻轻叩开陈香娅屋门。
自从文欣调到团部,陈香娅本就一直心绪烦乱,现在见坐在她床头凳子上的王怀府说来说去又要猥亵自己,不由对他显出从未有过的不满:“你说,我和人家秦文欣一同上的这个工地,现在沈书记回去了,人家却调到团部,宣传抓得有声有色不说,现在又着手办宣传栏,这才是真正的火红青春。可我,一直在你身边,却没有一点进步,只被你当作玩物,再这样下去,我和人家秦文欣之间的距离不是越来越远?”陈香娅的脸扭向旁边。
见她一直惦着文欣,想到文欣调到团部后仍然是自己与陈香娅之间不能除却的障碍,心头陡然而起的无名火“轰”地烧去王怀府原本斯文的面纱,第一次冷冰冰叫她:“陈香娅,你放心,任他秦文欣今天干得多起劲,结果还是回去种地,永远莫想和你相比。让他去写稿子,办宣传栏吧!”
无论小翟当着裘明义的面怎么讥笑文欣是“主编”,王怀府怎么对陈香娅说任文欣努力工作,也不可能有好的结果,文欣仍邀蔡永华、小翟到崭新的,篾席为面、木杆作柱的宣传栏前讨论宣传栏的内容安排。可当他刚和盘托出自己的整体构思后,小翟便就他说的英模肖像速写反问:“每一个先进事迹既有文稿,又有插图,还搞英模肖像速写不显重复?”
“不!小翟。”文欣知他其实是因懒惰而要减轻自己的工作,所以反对英模肖像速写,却不便点破,只耐心给他解释,“肖像速写与文字表扬虽然同属表扬形式,但它们却有着显著区别:一、表扬对象是英模精英,他们对工作的付出比一般先进要大得多。”遂给瞪大小眼的小翟举例,“像老模范许有猛,年轻党员莫文成,他们一贯吃苦在前,危险在前,完成任务在前,为了清泉沟工程建设,他们真的是置生死于度外。二、肖像速写的宣传效果也比文字更直接、更立体、更容易被人接受。还有肖像速写同时也表现出创办宣传栏的我们对英模精英的崇敬之情。”
听了这理智而激情的阐述,小翟那漂亮的小白脸被逐渐“染上”红色,两眼再不愿与文欣那柔中带刚的目光对视,伶俐的小嘴也顿显笨拙,像个理屈词穷而要耍赖的村妇,低头嘟哝:“反正……不必搞……肖像速写……”
听着文欣与小翟各自发表自己的意见,蔡永华虽然一语未发,但群山作证,惊天动地的施工作证:她那年轻而丰满的胸脯恰像连绵的清泉山起伏不平,现在见小翟没话说了,一直瞅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