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声声惊叫从洞里传来,所有人的心顿时一紧,不约而同循声望去,一身泥土、双手血污的旺子正一路哭叫着跌跌撞撞出来。人们像面临十万火急,“呼”地围上去,最前面的秦为民一把抓住哭叫得摇摇欲坠的旺子,厉声问他:“你猛子叔呢?”旺子一把把他抱住,泣不成声地说:“猛子叔他……塌方……”没说罢,便站不住,“嗵”地倒在滚烫的地上。
两手搂着旺子的秦为民眼前倏地闪出四个触目惊心的字:“严重事故!”顿时醒悟,叫身边的赤膊青年:“快,扶他到临时指挥棚里去。”不待那青年动身,又叫正蹲着劝哭得死去活来的旺子的文欣:“小秦,快给老裘打电话,叫卫生员快来。”文欣丢了旺子,站起就走,江举文像骤然想起,赶紧补充:“顺便传我的话,让总指挥部医院急诊科的张医生也迅速过来!”话音未落,旁边的苏通一改平日的慢条斯理,像被烈火撵着,对人们大叫:“赶紧抢险!”
因早有准备,所以苏通话音刚落,人们便拿着各自的工具拥进洞里,不用指挥,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被塌方破坏的照明设施来不及修复,就每隔一段距离站一个拿手电筒的人;洞里本就狭窄,又有塌方阻隔,不能再用翻斗车运送土石,大家就依次排成队,零碎土石用畚箕端,一个接一个往外传。拥挤、紧张、用力,人人浑身水淋一般,却谁也不吭声。慌忙中,有的手被畚箕上的篾签和石块划破,鲜血染在手中的土石上,却谁也不叫一声疼。因为心中唯一的念头是:救人要紧!救人要紧!洞中的肃静也在默默传递这条紧急信息。
忘我抢险紧张进行,拿手电筒照明的文欣忽然大叫:“许连长!”人们惊得赶紧住手,其他手电筒光也蜂拥而至,道道光柱齐指尚未被清除完的土石,只见早扔了手电筒的文欣正疯了也似,含泪扒拉被砸倒在地的许有猛身边的土石。许有猛虽是血肉模糊,但那该死的炸药包却还被他紧紧夹在腋下,秦为民的水壶虽被砸得面目全非,却仍挎在他的脖子上。
伤痕累累的许有猛刚被抬到洞外,等候多时的团部卫生员和总指挥部的张医生便迎上去,对山脚树荫下“沉睡”的许有猛把脉、听诊、察看鼻息、人工呼吸。两人直忙得浑身是汗,结果张医生不得不瞅着地上的许有猛缓缓站起,两手一摊,摇头叹气。“你再做人工呼吸!”一直目不斜视瞅着这一切的秦为民似被利刃刺痛的猛兽一般对他大叫,张医生明知他这是过于悲伤所致,但为了安慰他,还是骑上许有猛的遗体,一丝不苟地做人工呼吸。可惜许有猛过于“困倦”,任他怎么尽力,就是不愿动一动身体。
面对睡在地上再不愿起来的许有猛,他此前的一言一行竟特写镜头也似,在每一个人眼前放映:争先恐后、早出晚归、力扛重车、围堰清淤。无论哪一次水利建设,总是吃苦在前,艰险面前奋不顾身。想到这一切自此成了往事,秦为民、文欣、许有猛的同村人,还有其他每一个人都止不住流下热泪。
许是因为太热,不忍许有猛久卧地上,也许不忍再看遍体鳞伤的许有猛依旧打着赤膊,久久的、无法抑制的悲伤过后,秦为民揩了红红的双眼,瞅着“睡熟”的许有猛,小声叫眼泪仍断线珠子也似滚落的文欣:“小秦,把衬衣给他穿上吧!顺便看看他裤兜里是不是还有东西。”
文欣也像秦为民揩了眼泪,到临时指挥棚前拿来许有猛早脱下的满是污渍、散发着浓烈汗味的破旧衬衣,在许有猛身边缓缓跪下,刚止住的泪水不由又夺眶而出。许有猛的两个同村人看见,哽咽着像他一样在许有猛面前跪下,怕惊醒许有猛似的,帮文欣小心给他穿好衬衣。望着穿戴整齐的许有猛,想到就要与他永别,想到在各水利工地上与他结下的深情厚谊,文欣竟像失去父母的孩子也似痛哭失声:“许连长,你吃苦耐劳,与世无争,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我们这些战友,可你咋就忍心离去?呜呜……”
文欣的哭诉在人们心中产生共鸣,不约而同泪水夺眶而出,尤其是许有猛的同村人,像文欣一样痛哭失声,哭许有猛的吃苦耐劳,哭许有猛的与世无争,哭许有猛不顾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这些同甘共苦的工友撒手而去。
见大家越哭越伤心,想到再这样下去对许有猛的遗体很是不利,秦为民又狠狠揩了眼泪小声叫文欣:“小秦,天太热,别耽误了,快看看他裤兜里还有没有东西。”文欣知道他的意思,这才勉强停了痛哭,泪眼朦胧,颤抖着手伸进许有猛的左裤兜,除了兜底有指头粗的洞以外,再没有其他东西。文欣顿感凄凉,含泪摇头,又伸手进许有猛右裤兜里,脸色突然一紧:右裤兜里有两件东西。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知为什么,文欣却颇感惊讶。两件东西倏地拿出来一看,两只泪眼顿时瞪大,原来那是一件虽被折皱,但却完整的党费证,另一件是小半截儿没舍得抽完的废纸裹着粗糙烟叶的自制卷烟。
面对这些遗物,许有猛清贫一生,劳累一生,在各个工地争先恐后、奋不顾身的影子像特写镜头,又一一在文欣眼前闪现。文欣身心震颤,突然捧着许有猛的遗物猛地站起,对像其他人一样默默流泪的秦为民大放悲声:“秦书记,这就是许有猛同志的遗物哇!”听到这话,好多人像文欣一样失声痛哭。哭声中,江举文缓缓走到文欣面前,小心而郑重地拿起文欣捧的许有猛的遗物:“让我把它们带回总指挥部吧!”
按照王铮的指示,许有猛的遗体并没运回他家乡安葬,而是地委派车将他的妻子儿女、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接来最后与许有猛见了一面,江举文、苏通、秦为民又亲自带他们从头到尾参观正如火如荼建设的清泉沟工程,向他们生动描述清泉沟工程竣工后的美好明天,告诉他们,许有猛正是为建设这美好明天而牺牲的,因此他应当葬在雄伟壮丽的清泉山中,以观看清泉山的美好未来,与清泉山的美好永远相伴。
许有猛的亲人同意地委领导的建议:许有猛被安葬在尖嘴岩一背风向阳、前面有一段开阔地的山坡下,陪葬许有猛的,是秦为民那只被砸扁的水壶和文欣在历次水利工地上为他写的共五十一篇稿件。许有猛坟前竖有一碑,上书“模范共产党员许有猛”,立碑人为“清江地区人民”。暂时没有碑文,因为王铮指示,立即将许有猛的事迹上报省人民政府,请求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俟省政府批准,便重修其墓地,重立墓碑后再撰碑文。
虽然施工正紧,许有猛的追悼会简单朴实,但文欣就这次二号洞排险,许有猛英勇牺牲的经过写的一篇专题报道,在安葬许有猛时,被总指挥部广播,却在广大民工中产生强烈反响,一个学习许有猛,“比、学、赶、帮、超”的竞赛热潮又春潮也似滚滚而起。
一个最普通的共产党员从此离开了我们,永远活在这连绵起伏的清泉山里。但他的死不仅没在广大民工中产生一丝负面影响,反倒更激发了他们的斗志。当施工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阻碍着谁难以完成当天任务时,谁都会暗中咬牙:“许有猛死都不怕,我还怕你困难吗?万不得已了,我也会像他那样……”虽然这种话不是谁都说过,但确有不少人对文欣说过。倘若不信,你可以问文欣,还可以当英勇的民工们全身心投入紧张施工时,你不动声色地到他们中间去,看他们施工怎样严肃认真,怎样勇敢坚强,怎样炸开一层一层山体,运走一车又一车土石,怎样浇筑一段又一段支撑墙体。最终你看到整个工程一天紧似一天向前推进,你还会不信文欣在如火如荼中听到的那些话?
为避免二号山洞的事故重演,江举文、苏通作出两个决定:一、导火索穿管,以避免其在引爆过程中被水浸熄或被溅落的土石压熄;二、每炸开一段洞体都要浇筑支撑物后再向前推进。正是这以许有猛生命为代价换取的施工经验,确保工程进度突飞猛进向前推进,竣工日期进入倒计时。
有着宝贵凉意的清晨对施工正紧的民工们而言,与其他清晨没什么两样,但对于文欣却有不同:趁裘明义洗漱时,一如既往地做完他房间的卫生,端来食堂一如既往为他做的病号饭,不是脚步匆匆到工地去,而是抓紧时间整理连日来夜晚加班修改的,这个工地上所写的每一份稿件。伴随被翻动的一页页稿纸“哗哗”响声,前几天江举文与他的深情谈话又在眼前浮现:
那是许有猛被安葬后的第一个下午,在二号洞外临时指挥棚前,江举文交给文欣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任务:“小秦,经总指挥部研究决定,请求省政府追认许有猛同志为革命烈士的报告及许有猛同志的基本情况由你来写。”文欣虽感无上光荣,但因引发对许有猛的思念,所以只沉重地点了点头。“另外,”江举文似乎看出文欣心情沉重,并力图改变,颇显轻松转了话题,“把你在这个工地写的全部稿件各给我一份?”
文欣颇显不解:“你要这干什么?这些稿件都用过了。”“这我知道。”江举文一扫刚才的轻松,神情深沉地说,“但你的文章言简意赅、清新流畅、叙事质朴、生动感人,是这个工程的建设实录,确实给我留下了难忘印象。作为一个人民的老宣传员,工程结束,我希望带着它们回到地委宣传部,留作永久纪念,工作之余,翻开它们,不是像翻开一次次的艰难施工,像看见一个个淳朴的形象,像置身沸腾的清泉沟生活?”
文欣听着,不由颇显惊讶,因为他从未听文质彬彬的江举文说过这样诗情洋溢的话,刚才沉重的心情顿时转变,乍觉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但结果却只说了“谢谢你,江部长”这句礼貌而由衷的话。
正想得出神,乍听本就敞开着的屋门被轻轻敲响,惊得文欣当即住手望去,只见江举文正在门外对他微笑。文欣觉得严重怠慢了他,倏地站起,几乎是奔到门口,朝他伸出右手:“对不起,江部长,我只顾忙了。”江举文与他握手,依旧微笑:“这正说明你工作精神集中嘛!”文欣闪身请他进屋,江举文望着桌上的一摞摞稿件:“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文欣应着,把唯一的凳子挪到江举文身边:“江部长,请坐。”随手拿起桌上《关于追认许有猛同志为革命烈士的请示报告》和《许有猛简介》递给江举文:“您看写得还行吧?”
江举文不及落座,接过材料仔细看了,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文欣又拿起整理好的那一摞稿件递给他:“这是我的稿件汇编,也是我们平原团施工经历和英模事迹的真实记录。英模事迹部分,为许有猛同志写得最多。”
江举文接过,像接过沉甸甸的珍宝,不忍看,却面色凝重地说:“是的,许有猛同志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值得每一个知道他的人永远铭记的好党员。”说罢掂掂手中稿件,以与刚才截然相反的口吻问文欣:“小秦,分量不轻啰!这应该算是一份我们在这次水利工程大会战中的珍贵收获吧?”
骄阳像一个顽皮孩子,趁江举文、文欣陋室会面时,悄悄蹿起竿余。江举文、文欣无睱在室内久留,带着各自的收获和相同的美好心情,踏上那被工人们坚实有力的脚步踩踏得明光发亮、蜿蜒曲折的上班之路,说笑着来到工地。当走到文欣新办的二期穿山工程宣传栏前时,江举文突然挚友也似拽住文欣:“小秦,别走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文欣望着他,大惑不解。江举文却不理他,只拽过肩挎的黄挎包熟练打开,取出一个黑亮而小巧玲珑的东西朝文欣晃着:“你看这是什么。”文欣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