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眼前一亮:“照相机!”“对,”江举文应着,神情庄重地说,“本来早想给你照几张相,只可惜施工紧张,未能如愿,眼见工程竣工在即,再不照恐怕没机会了。”说罢对文欣无限深情地说,“来吧小秦,照几张留个纪念。”
文欣颇感受宠若惊,因为从出生至今,就只初中毕业时照了一次相,此外,再无缘面对照相机,就更不用说有谁单独为他这个身世卑微的青年按一下相机快门。尤其是进清泉山以来,别说照相,即使是照相机,他也是今天第一次有幸面对。当然,这绝不只是他文欣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正奋战在施工第一线的清泉沟工程建设者。因此,他不由问正对他手举相机的江举文:“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江举文一愣,顿时收了架势,“是的,你不是一个指挥者,也没像广大民工那样日复一日刨土、运土、清淤、炸石。但你手中的笔,你笔下那一篇又一篇真实感人的报道,让多少英模事迹得到及时宣扬,让多少民工的斗志受到鼓舞。”江举文说着不由动情,“这可是千千万万的血肉之躯啊!可他们每天面对的不是生活的丰富多彩,而是赤裸裸无可回避的紧张、枯燥、危险。但这庞大的工程却能如期竣工,除领导指挥正确,工人不畏艰险外,难道你不觉得宣传工作功不可没?”
江举文将注视着前面正施工中的群山的目光缓缓移向文欣:“小秦,你知道吗?你所从事的是一种特殊而平凡的工作,但你所作的贡献却是有目共睹啊!”
江举文说罢又对文欣晃晃手中的相机:“来吧!勇敢点儿。你采访过许多英雄模范,今天也让我以这种特殊方式采访一下你吧!”文欣像解读他的话意,定定望他,乍见眼前银光一闪,在这前卫与旗帜似的宣传栏前,江举文不失时机为文欣拍下第一张战地照。按着,在围堰清淤的渠旁,在二号洞口,在文欣“战地”速写的“掩体”,在尖嘴岩上,江举文都用他手中的相机为文欣留下“深刻印象”。
为文欣照相愉快结束,江举文收着相机叫文欣:“找个安静地方说说话吧!”文欣仍然沉浸在初次单独照相的喜悦之中,所以忘了赶写的稿子,脱口答应:“好哇!”带江举文来到尖嘴岩下一个山坳里。这山坳有一条不算狭窄的通道直达二号洞卸土场,所以固然骄阳已升得老高,这里又三面环山,但就因有这一条不算狭窄的通道作为天然风道,不时送来阵阵微风,又因山里的温度本就比山外低,所以这里还算凉爽。
二人面朝坳口,各自信手拿一块石头坐了。江举文像一个温善的朋友望着似乎心事重重的文欣说:“小秦,眼见工程将要结束,我们要分手了,说实话,在全工地所有抓宣传的人中,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江举文的目光离开文欣,投向那不算狭窄的通道:“这或许是你给人的感觉特别,也或许我也来自生活底层。”“您也来自生活底层?”心情沉重的文欣突然对他表现出莫大兴趣。“是的。”江举文的目光像被钉在那条通道上,面色颇显不堪回首,“最难忘‘文革’期间,我身为模范校长的父亲因写一本《教育新探》而被当作‘臭老九’、‘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架土飞机,住牛棚。我师范毕业,非但不给分配工作,反倒受牵连而到山里接受再教育。”
江举文说到这儿突然如释重负般重重一叹:“唉!多亏我自幼受父亲影响,养成坚韧不拔的性格,我咬牙忍受远远超出我承受能力的磨难:干活、写作、与群众打成一片,博得一致好评,先入党,后来当上基层干部,直到‘文革’结束,父亲被‘解放’,我才也因政绩突出,又在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有真知灼见的文章,而由一个贫困山区的县委副书记,走上今天地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工作岗位。”江举文突然扭头问听得入神的文欣:“小秦,我咋觉得你现在的状况还真有点儿像当年的我?”
是江举文的坎坷让文欣产生共鸣,还是他的问话勾起文欣积压在心中的沉重?文欣再不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而是交往甚深的朋友,扭头对他不无激动地说:“江部长您知道吗?我已二十多岁了,初中毕业后在水利工地上已战斗了整整九年。凭我的能力,我的贡献,总之,无论凭哪方面,我早该名正言顺参加工作,甚至走上领导岗位。但最终却被可恶的‘世事’断送,直到今天,不仅没有一份起码的正式工作,而且还承受父母去世、兄嫂不管、家徒四壁、一片冷清的折磨。工程结束,你们要回到地区,可我呢?却仍回家务农。我不厌恶农民,只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
文欣突然停了诉说,江举文看得清楚,他明亮的双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江部长。”文欣知道江举文发现了自己的激动情绪,也不隐瞒,抬手揩了眼睛,深情叫他,不,也是乞求,“我多想为自己找条出路啊!可是我的出路在哪儿?”
在文欣那热切目光逼视下,江举文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缓缓低头,小小的山坳陷入沉静。
正值此时,头上骄阴将阴凉投在整洁的平原团营房门前,身着短袖白绸衬衫、手拿精美折叠扇的裘明义站在自己门口,用他那特有的浑厚嗓音朝右边门口斜向着他的食堂喊:“钟师傅——”声音虽然不大,但屋里很快就随“哎哎”连声答应,跑出钟师傅来。许是怕误了时间,刚到门口便双手忍不住揉搓上面沾的面痂,一张刮得溜光的圆脸开花也似笑着问他:“裘委员,啥事儿?”“快给我弄两瓶开水来,小秦一大早给我打的两瓶不知怎么就用完了。”
裘明义话音刚落,一直笑脸对他的钟师傅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啥!您不觉得吧?今儿早上您肯定修面了。”裘明义不无惊讶,抬手轻摸刚被自己刮得溜光的国字脸,颇显持重:“啊!是的。”得到认同的钟师傅显得振奋:“我说嘛,跟您隔恁远,我都看到您今儿脸面特亮,精神特爽。”
裘明义听了虽然美滋滋的,但却从不让人看见表情,所以对钟师傅不在意地说:“是吗?你快给我弄开水来吧!我还要赶紧汇总后勤大检查情况呢!”“好嘞!”钟师傅像按受一个最惬意的吩咐,爽朗应了,一阵风似的跑进屋里,满面笑容随之消失殆尽,悄悄儿向已是目光热切问他的两个年轻而忠实的“部下”摆着头咕哝:“真是个奶奶——奶奶呀!”两个部下像警报被解除,嘻嘻直笑。
裘明义转身正要进屋,乍听背后叫声:“裘委员。”不由转身而望,原来是总指挥部与他年龄相仿的政工科单科长,正上了门前那道土坎朝他走来。因都管各自单位内务,所以裘明义跟他很熟,加之他又是总指挥部领导,裘明义总是显得热情,当即淡淡笑着招呼:“单科长,稀客!”单科长年龄与他相仿,但性格却与他截然相反,心里的一切都挂在脸上:“稀客见了还转身就走?”裘明义知他故意挑刺,又笑道:“哪儿哟!确实没看见。”
两人相互寒暄着进了屋里,裘明义从床头箱子里拿出小翟前不久悄悄送给他的毛尖,恰巧钟师傅送来开水,裘明义接过,一声“谢谢”送走了他,亲手沏好,不无神秘地递给单科长:“云雾毛尖,尝尝地道不!”单科长却像不显奇怪,顺手接过,象征性吹了水面,呷一口放下杯子,以征询的目光望床沿落座的裘明义:“工程不是要竣工了吗?”裘明义对他淡淡笑道:“知道你来准没好事,说吧,有何吩咐?”单科长定定望他:“哎!这次来却尽是好事。”
单科长对裘明义说罢这次来尽是好事,像怕说错,打开手中那卷纸望着说:“今天我来有两件事:一是工程即将结束,要评标选模,‘总指’给你们的名额是标兵一名,模范七名……”裘明义突然冷冷打断单科长的话:“标兵这么少哇?”单科长像不认识他似的抬头问:“还少哇,裘委员?全地区才十名,好多团都没有呢!你们团要不是有名的‘尖刀团’,恐怕也没有呢!”说罢,从左手拿的那沓纸里先后抽出两张递给裘明义:“这是表格,可要认真填写,不得弄脏啊!”裘明义接了看着,单科长颇不放心,伸头指着最后递的那张特别嘱咐:“这是标兵表格,下面要附重要事迹,王书记可特别强调两个突出:表现突出,事迹突出,竣工典礼要坐上主席台的。”
裘明义收好表格搁到桌上,似笑非笑问单科长:“还有一件好事呢?”单科长不无神秘地说:“那可是比这更好的事啊!”遂对他娓娓道来。
单科长对裘明义谈罢,又打开手中那一卷纸抽出一张递给似乎还在听他说话的裘明义:“这是表格。”裘明义如梦方醒,缓缓接了。单科长卷着手中的纸叮嘱:“请告诉秦书记啊!一定要挑选最优秀的群众,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清泉沟以后的长期管理。”说罢笑着问毫无表情的裘明义:“这算不算是更好的事?”裘明义并不望他,似笑非笑:“哼哼!”单科长颇感满足,起身告辞:“我要到其他单位去了。”裘明义指桌上他放的茶杯又对他似笑非笑地说:“再喝一口吗?您看好好为您沏的,您却就只抿那一口,这可是地道的云雾毛尖啊!”单科长却将手中那卷纸朝他一伸:“你看,确实没时间,等竣工典礼后,我一定抽时间跟你喝个够。”说罢抬步就往外走,裘明义站起来送他。
裘明义送单科长出门,单科长转身朝他伸出右手:“裘委员,别送了,抓紧时间把今天我说的这两件‘好事’早些完成,比送我多远都好。”裘明义慢吞吞与他握手:“你放心,像施工一样,我们保证还是‘尖刀团’。”“那就好。”单科长满意而笑放手要去,乍又转身对要目送他的裘明义一脸慎重地说,“哎!裘委员。”
文欣与江举文谈话的小山坳沉静过后,江举文缓缓抬头,一脸凝重,迎着文欣的热切目光:“小秦,现在有一条出路,你可要争取啊!”文欣脱口问他:“什么出路?”“你知道吗?”江举文对他深情问了,却怕被他答了似的,不等他开口,便说起来。
听江举文说罢,文欣才知:原来工程结束,地区要在清泉沟设管理处,为铭记清泉沟工程建设者们的不朽功绩,十几名管理人员不从地区水利局抽调,而是从十几万清泉沟工程建设者中挑选,入选者将被定编为地区水利局正式职工。文欣听罢,怔怔望着江举文,像是在问:“可这与我苦苦寻觅的出路有什么关系?”
江举文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含笑问他:“小秦,你业务能力强,工作任劳任怨,成绩显著,深受大家好评,而且未来的管理处缺不了一名文员,你说你能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选吗?”
文欣不答,眼前却像出现一道灿烂曙光,所有的理想、挫折,奋斗、哭笑,共同为他筑就一条平坦之路,脸上不由现出少有的惊喜,不过仅只一瞬,却又阴沉着脸问江举文:“这次招工是由团部推荐还是总指挥部直接选拔?”
江举文知他问的意思,略微想了,小声答他:“当然是由团部推荐,总指挥部审核,因为走群众路线是我党一贯的方针政策嘛。”文欣突然一扫平日的谦恭,满脸强烈不满地说:“那为啥招工、招生甚至干部任命,不经群众选举,而由少数‘权力’暗中决定,这也是走群众路线?”
江举文颇觉吃惊,因为文欣的话虽然不免偏激,但“四人帮”危害多年,目前我国干部和人事制度确实还存在不少弊病。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平素文质彬彬的文欣,今天跟他讲话竟如此开门见山。他隐约觉得文欣之所以情绪如此反常,应该来自心中的强烈不满和沉重担忧。他不满的是尚不完善的干部和人事制度,但他的担忧又是什么?江举文无法正面回答文欣的问题,在他目光逼视下,扭头想了想,突然问他:“你担心你们团部不会推荐你?”文欣再没有刚才的激动,低头嚅嗫:“不敢说。”“不会吧?”江举文不无惊讶地说,“你的能力和表现有目共睹,秦书记务实爱才,对你印象好谁都知道,还有秦家旺,听说还是你本房侄子,各方面对你都有利呀!”文欣并不面对江举文的目光与问题,只缓缓抬头目视坳口外的远方,声音低沉却不无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