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望着坳口外的远方,声音低沉却不无激动:“江部长,我不回答你的问题,只讲个小故事给你听好吗?”江举文惊奇顿消,高兴地说:“讲故事,好哇!”文欣眯起望着远方的眼睛,给江举文沉重讲起:
两个同事在山上游玩,突然其中一个不慎被一株一米多高叫不上名的小树绊了个踉跄,锃光发亮的皮鞋被染上极不协调的泥土。此君却不自责自己的疏忽,反倒迁怒于弱小的树苗,抬脚向其踹去,同事忙一把将他拽住:“哎!请脚下留情,你不看这山上条件恶劣,而这棵树苗又无人培育,居然长成这样,个中艰辛、顽强精神不是显而易见?留下它,日后抑或长大成材,不是既可美化环境,亦可造福人类,岂能逞一时之气而让其半途夭折?”
“哈哈哈哈!”那君一听不由大笑,“没想到你好一副菩萨心肠。”眼瞅被自己绊得依旧瑟瑟发抖的树苗,“只可惜呀!它太平常,平常得像永远长不成材的树蔸。”手指远方叫正大惑不解瞅他的同事,“你看,此等树苗此山并不少见,少其一棵何妨?”说罢,但听“啪”的一响,那小树苗被生生踹断,白花花的肉体裸露在外,乳白色树浆缓缓滴落,恰似落泪无声。同事不认识他似的瞅着他,摇摇头叹声气,算是对可怜的小树苗的惋惜与哀悼。两人遂继续游玩,指指点点,偶尔兴之所至,还来一阵开怀大笑,而一棵弱小而无辜的树苗的悲惨遭遇却像从未发生过。
故事讲完,但文欣的目光依旧凝视坳外的远方,似乎在看那棵惨遭蹂躏的树苗,只可惜,那里只偶有施工的人影,还有一座座无声的山。文欣、江举文置身的山坳口也像山一样沉默起来,半晌,江举文才低沉而不无激动地打破沉默:“小秦,请相信我会尽力帮你。”
再说单科长叫裘明义:“说句闲话好吗?”裘明义微笑得捉摸不透:“你是领导,啥话不能说?”单科长显出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你们团的秦文欣可是很出名啊!”裘明义的脸像被霜打,顿时一沉。单科长当自己说错,忙不无歉意地说:“我是说秦文欣的宣传工作做得确实好,别说广大民工,就是我们‘总指’,也没有不知道他的,尤其是王书记,闲聊时总好跟我们说:平原团那个抓宣传的秦文欣呀,工作就是积极,文章就是写得好,真是个好青年。开始我还心里不服,二次誓师大会电影晚会上,郑艺鸣表演他写的快板书,听起来好流畅、好真实哟!之后他应大家要求说的话,虽然很短,但让人觉得,他就像他写的快板书一样真实。我这才相信王书记的话。”
说到这儿,单科长对裘明义不无试探地说:“这次招工,如果你们能把他输送到未来的管理处,可就免了我们为管理处找一名文书的麻烦啰!”
裘明义不面对单科长那探究而渴望的目光,更不应答他,国字脸那般阴沉,阴沉得像黑色大理石板。单科长心里不免发憷:糟了,他心里肯定怪我不讲原则为秦文欣说好话,赶紧笑道:“裘委员,我可是有言在先啊!我这说的都是闲话,不算工作建议,按组织原则,究竟输送谁还是由你们团决定。”裘明义这才不无揶揄地说:“哪里,领导的话我们能不考虑?”又颇显为难:“只是这事儿,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还要和秦书记好好商量。”单科长如释重负:“那是。”
大半个月后,在千万水利大军夜以继日的猛烈总攻下,浩繁而艰巨的清泉沟工程终于竣工在即,不信你看,又宽又长,蜿蜒连绵的大渠既像美丽的纽带,将蜿蜒起伏的清泉山紧紧连接,又像腾飞的巨龙在山中强劲冲刺。而大渠两面上下一致,青油油、齐崭崭、浑然一体的人工植被,既像纽带里的精美刺绣,又像巨龙的壮观鳞片,把大渠装扮得恢弘妖娆、魅力无限。啊!清泉山,你活了,美了,你以你现在最优美的姿态告诉我们,其实你并不死板而最鲜活,你并不只有愁眉也有笑颜。
只是现在,满面是笑的岂止清泉山,笑得最开心的当是如云似雁的清泉沟建设者们,面对这从未见过的恢弘杰作,他们像看见建设中那一个个如火如荼的日子,像看见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抢险,像看见一次次热血沸腾的竞赛,像看见渠水悠悠,丰衣足食的明天。以至于他们之间好多人笑了、哭了,哭了,又笑了,甚至有年岁大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哭着或笑着问身边的年轻人:“这是咱们亲手干的?”这话不免惹得身边那血气方刚的青年对他立眉瞪眼:“咋不是的?当初围堰清淤,你还一腚跌坐在淤泥里,我一把拽你起来,你屁股上像挂了口泥锅,连长叫你回去换衣服再来,你说那耽误进度,死活不肯,一直干到下班。”年岁大的面对崭新优美的大渠揩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眼泪,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在这山与人极度悲喜交加之时,与热火朝天的施工期相比,现在的前勤显得优雅、恬静:寥寥无几代替了人山人海,精心细致代替了大刀阔斧。不信你看,时隐时现、时断时续,总有人在碧绿植被上或瞅或摸、或修或整。与其说他们是在对自己负责的最后工序做最后雕琢,倒不如说在以此寄托自己的不舍之情。啊!那热火朝天、那人山人海都去了哪里?
施工期遍布漫山遍野的冷冷清清的后勤营地,现在简直成了节日的闹市:杀猪宰羊准备会餐,清点工具归置物品,洗头、洗澡、洗衣晒被。更有那心如蓓蕾的姑娘,激情如火的小伙,或成群结伙赶集般逛总指挥部各种商店,精心挑选要带给亲戚朋友的礼品,或悄悄约会在紧张施工中不由结下甜蜜爱情的心上人,来到只有他们才熟悉的山坡上、山崖中,或山洞里,尽情诉说着紧张施工时来不及诉说的贴心话,享受着比蜜还甜的儿女私情。啊!怪不得工地上的人山人海、热火朝天没了踪影,原来都来到这漫山遍野的营地,为辛劳的民工们营造“战后”的轻松、难舍与甜蜜。
当人们尽情挥洒着那如释重负的情感时,文欣却一点儿也不轻松。因为他面对着简直可以说是堆积如山的工作:汇总稿件,整理各种材料,汇总先进事迹,还有秦为民、裘明义将要在总指挥部各类总结会上的讲稿。但令他颇感劳累的并不是这繁重的工作,而是他要被招工到未来管理处的传言。
像施工中的每一个清晨,“伺候”罢裘明义,文欣便伏案工作,直到灯光熄灭、太阳升高,小翟小偷也似蹑手蹑脚进屋,文欣手不停笔叫他:“请坐。”小翟却像顽皮而不懂事的孩子,一点也看不到文欣正忙,在他肩头“啪”的一拍,文欣不由一惊,扭头望他。小翟嬉皮笑脸:“你这家伙运气来了。”文欣像听梦话,对他眉头一蹙:“啥运气?”小翟身子向后微仰,小嘴笑着,小眼眯着,手指着他:“嗨!想不到你这家伙还钢珠掉到稀饭里——装糊(涂)头哇!是怕请客咋的?”文欣更加莫名其妙,只好搁笔对他满脸焦急地说:“小翟,到底啥事,你痛快些,莫叫人‘扑通’掉到枯井里——干着急好吧?”小翟刚才的顽皮一扫而去,向后微仰的身子倏地朝他一凑,像跟他吵架:“谁不知道你要被招工到管理处呀?”“啊!原来是这呀!”文欣恍然大悟,却又冷冷问他,“那你咋知道就是我呢?”小翟却指着自己“刷”地一沉的小脸反问:“那不是你难道是我不成?”遂满脸讥诮:“你现在可是我们团,不,全工地的大红人了,非你莫属哇!”
文欣工作太紧,不想和他争这无聊而浪费时间,便勉强笑着点头:“好好!咱俩说定,这次我若真被招工,我一定请你,不,还有小蔡进馆子好吧!”
许是文欣不仅答得爽快,而且还提到蔡永华,小翟那明显隐忍的嫉妒竟变魔术般被刚才的嬉皮笑脸取代,对文欣嘻嘻直笑:“这还像回事儿。”
文欣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才支走小翟的,只知道刚才耽误了太多时间,要赶回来,遂抓起笔“刷刷”而写,直到稿纸告罄才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也似,把笔“啪”地搁了,倏地站起,抬脚便出门到办公室去领。办公室偏在蔡永华寝室前面,文欣火急火燎经过她门前时,难免被正在一棵挺拔小树下搓洗被子的蔡永华看见,她竟见到稀客也似,赶紧丢下被子站起,抹着满手肥皂沫,小声叫他:“小秦,过来。”文欣哪好怠慢,急忙到她面前:“心情真的像这天气,晴朗得很啦!恁忙还有空儿跟我闲扯?”蔡永华却满脸的一本正经:“别绕啊!说真的。”文欣不由像当初听小翟的话,对她一头雾水地说:“我咋绕哇?”
蔡永华不无神秘,左右望了,小声叫他:“小秦,新修的大渠通水后,清泉山真如你快板书里写的:果树满山,牛羊遍地,成了旅游景点,节假日我来游玩,你可莫不接待啊!”文欣怀疑她也像小翟一样说招工的事,但不敢确定,只好眉头微蹙:“我不知道你啥意思。”蔡永华脸顿时一沉:“看,说你绕哇,还不承认。”文欣不无委屈地说:“我真不知道你啥意思。”蔡永华相信他的真诚,竟害羞也似脸上漾起红晕:“谁不知道你要被招工到管理处哇?”“啊!原来是这事儿。”明确了她的意思,文欣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道,“小蔡,你咋也这样认为。”蔡永华正要抢白他,文欣却心疼时间,不想再跟她论这“是非”,忙抢着答应:“好好,小蔡我答应你行吧!”蔡永华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思,佯作生气:“鬼精灵,不耽误你了好吧?”
更让文欣啼笑皆非的是:中午帮裘明义买了饭,又买自己的饭时,排队站在秦为民后面。秦为民前面买罢走了,钟师傅给文欣盛菜时,伸头朝门口一望,见秦为民已出厨房,忙小声叫旁边正给文欣盛饭的年轻部下:“伙计,给小秦盛好点儿啊!这可是咱未来管理处职工,将来哪天来这清泉山旅游,也好有个落脚处。”
文欣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在他看来简直是空穴来风的自己要被招工到未来管理处的传言,竟让他长期不屑一顾,她对他也暗存宿怨,相互再无交往的陈香娅找上门来,且在文欣要被招工的问题上对文欣表现出与钟师傅他们截然不同的态度。午饭过后,依旧燥热的天气让人颇感恹恹倦意。不紧张施工了,人们终于拥有难得的午休,文欣却没这“福气”,而是浑身是汗地精心修改像这工程一样浩繁的《全面总结》。正忙得紧,乍听门外秦为民叫他:“小秦,来客人了。”文欣哪好怠慢,赶紧答应着,“啪”地搁笔,到门口一看,秦为民正坐在自己门前的树下摇着蒲扇,身穿彩虹般美丽的花格子衬衣,荷花一样清新脱俗的陈香娅站在他面前。“原来是她。”想到她与王怀府关系暧昧,鄙夷之情又油然而生。想要不见,却碍于当着秦为民的面,顿时舌头打绊:“秦书记,谁……谁找我?”
秦为民不由扭头望他,见他正直愣愣面朝自己,当他害羞,心里陡生不满:“嗨!我说你小秦今天咋了,眼睁睁看到这么熟悉而又漂亮的姑娘找你竟木头也似,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不成?”再不顾会不会影响别人午休,又像施工遇上紧急情况,下命令般喊叫文欣:“老家来的客人,不忙着接待,还愣着干啥?”“秦书记!你哪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接待她陈香娅哟!”文欣心里埋怨秦为民。是的,秦为民确实不知道他异常厌恶陈香娅的原因,更不知他与陈香娅由来已久的“筋筋绊绊”。
但埋怨归埋怨,不接待却不行,文欣不敢让秦为民的喊叫晾着:“陈老师,快来坐。”陈香娅像就等他叫,与秦为民道了别,迈着令人心动的青春脚步来到文欣屋里。屋里狭窄而且简陋,两人又曾有难言之隐,面对亭亭玉立的陈香娅,文欣竟觉得针芒刺背,不无迟钝地指着自己刚离开,简直没一点儿“体面”的凳子叫陈香娅:“请坐。”陈香娅尚未动身,又身不由己似的捡起床上那把破败了近一半的蒲扇递给陈香娅:“将就扇吧!”
陈香娅照他说的一一做了,文欣在她对面的床沿上缓缓坐下,正想话题,陈香娅却落落大方,反宾为主:“想不到我还来找你是吧?”文欣目光旁视:“嗯!”“觉得我自找下贱?”“不!不!”文欣机械地矢口否认。陈香娅像不在意他真正的情绪,对他的否认颇感满意,扑闪着风情万种的俄罗斯姑娘般的眼睛:“今天来找你纯粹是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重要的话?”文欣不由扭头与她目光相对。陈香娅毫不避让:“你要被招工到未来的管理处?”“原来又是传言。”文欣心里很是不满,对陈香娅像泄气的皮球说,“你咋也这么说?你认为这有可能吗?”“有可能。”陈香娅两眼再没有刚才的万种风情,而是锋利得像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