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感觉到秦为民晚上约见他是与他面临的去向有关，但究竟是走是留，他却一点儿没底。虽然这段时间，尊敬的领导关心、可爱的同事们祝福他，但饱受挫折的他，却一直在暗暗告诫自己：“别心存侥幸，命运之神不会厚爱你，做好失败准备，免得届时承受不了打击。”但同时他又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能如江举文和同事们所说，作为一名水利职工，留在管理处，因为这样，他就成功实现了自幼便有的最基本理想，成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他就不用再回去生活在那生他养他，却又给了他一个苦难和沉重心灵伤害的童年的故乡，他就不再被魏莲及“师爷”夫妇算计说道，他就不用又在那个母亲逝去、贫寒杂乱、孤寂冷清的家里重复每日的进、出、吃、睡，他就有条件也有心情找一个好姑娘成家、生儿育女，履行人生责任，他就可以自修、写作，朝自己理想的目标挺进。总之，这将成为他人生的历史转折，这将是他彻底摆脱坎坷命运，实现辉煌而崇高人生价值最坚固的奠基。
“小秦。”文欣想得正紧，乍听一声轻轻叫他，抬头一看，秦为民正对他满面愁容，这才知道原来是秦为民刚才久不说话，自己又不便催，只好低头想事，许是久了，所以秦为民倒先叫他。眼见望着自己的文欣既像虔诚的信徒望慈悲为怀、法力无边的佛祖，又像苦命孩子望能给予自己一切的慈母，正要开口说话的秦为民突然使劲儿咽一口唾沫，低头抽烟又闭了嘴。这动作虽是细微，但文欣却陡感莫名恐惧，心中不由又杂乱浮现卜凡芝与他谈不能升高中，沈跃前告诉他不能上大学，还有几次招工均告失败，领导与他谈话的沉重情景。
但失败总是教不甘失败者坚强。也许正是一次次挫折与打击，锻就文欣久经赛场运动员般不见结果不认输的性格，所以当那些沉重情景闪现心中时，他又暗暗告诫自己：“别担心，话还没说明，要相信党的英明，相信代表民意的江举文和同事们的话，相信你的才能、你的成绩不会被埋没……”希望，那不知到底有没有的希望，让文欣觉得：此时他不是因要谈话而与秦为民相对而坐，而是在进行世界田径赛最后冲刺。
低头抽烟的秦为民像摆脱千丝万缕的羁绊，将半截香烟朝地上一掷，又用脚使劲儿碾息，小声对文欣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见他那么为难，文欣像将被判死刑的囚犯，身体神经质抖了一下，接着像被抽筋剔骨，茫然无助地安慰秦为民：“秦书记，您说……您直管说……”啊！这哪是安慰，这是绝望中的呼救。
秦为民听了文欣的安慰，像对文欣百般愧疚，抬不起头：“小秦，原谅我，虽然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即使这次标兵……”秦为民突然意识到要说漏嘴，忙掉转话头：“总之，关于你各方面我都尽力了，但结果却事与愿违……”
“还用他再说什么？”秦为民虽是说得吞吞吐吐，闪烁其词，但文欣已完全明白，他的希望之厦已彻底坍塌。像怕被废墟掩埋，他倏地站起，叫秦为民：“秦书记，不公平的现实我无力改变，但作为领导你是否知道，我祖祖辈辈家境贫寒，地位卑微，受尽欺凌。我未成年便作为一个壮劳力上水利工地，至今已有九年。但我自幼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作家、记者或编辑，成为一个能为祖国和人民创造更高价值的人。为了实现这一理想，我刻苦学习、拼命工作；为了实现这一理想，我的同龄人都已娶妻生子，过上舒适安逸的小日子，而我却至今仍孑然一身。更让我无力面对的是，兄嫂与我分家，相依为命的母亲又去世了，现在家里是冷锅冷灶，尘灰遍地，一片冷清，秦书记，您说，我回去，回去怎么过啊？”
文欣说着，热泪盈眶，却觉心中还压抑着好多委屈、好多疑问，哪还细问，只说了一句：“秦书记，您说，我到底是哪儿错了？命运咋总是这么捉弄我？”
面对文欣这异乎寻常的哭诉与质问，秦为民非但不恼，强烈震撼反倒让他重新认识了文欣：他内心竟是这么痛苦深沉。秦为民也倏地站起，好想上去把他一把搂住，轻轻告诉他：“孩子，别怕，有我，这次我再不让命运亏你。”但竣工大会后，总指挥部的“战地会议”结束，他明知管理处招工已成定局，但为了再做最后争取，他特别约裘明义一道回去，又议这事，但议来议去，恼得个裘明义沉沉给他甩下“秦书记，你是一个一直把党内团结视为生命的领导，如果你执意要改变这次招工结果，那就莫说我老裘不顾身体有病，跟你上这个工程，最后跟你不团结”的话，自顾自弃他而去的情景，像一记警钟，在他耳畔重重敲响，他这才深深知道，眼前这个有才华、有抱负、命运坎坷却无比坚强的青年无法留在清泉沟工程管理处的命运，已是无可改变。于是只好轻轻叹了，神情凝重地到文欣面前，轻轻扶他坐下。
自见文欣上台领标兵奖起，小翟虽是感到暗中与文欣竞争留在管理处的希望已是黯淡，但他总觉到还是要听裘叔叔最后一句话才算放心，因为他始终相信裘叔叔不仅是他的靠山，而且是法力无边的如来，本来散会后就要问他，无奈总指挥部留下各团正副团长开战地会，下午团部又开善后会，晚饭后人们因忙于各自工作，走动甚密，所以都没给他问裘明义的机会。直到文欣安慰秦为民时，他才瞅空儿满脸委屈地来到裘明义屋里：“裘叔叔……”刚叫一声，背靠床头、眼瞅对面隔断他与文欣房间的篱笆墙出神的裘明义，身子虽是一动不动，但却小声叫他：“小翟来了，我正要通知你呢。”
小翟一听，又见他神情那般低沉，真个如同五雷轰顶，心里直念：“糟了，糟了，看来这要留在管理处的事是唱戏的煞台——没戏了。”不由垂头丧气叫裘明义：“裘叔叔，你不通知我也知道，我来就是要给您省点儿力气的。”
瞧这小翟多会来事儿，无论啥时候都不忘恭维裘明义，但裘明义在乎的却不是他的恭维，而是他说的“你不通知我也知道”。不由身子往起一坐，瞅篱笆隔墙的眼睛倏地瞅他：“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不就是我明天也回去吗？”见小翟那垂头丧气的神情，裘明义真的感到他既可怜，又可笑，两眼却又瞅那篱笆隔墙，若无其事般否定他说的：“不！你明天到总指挥部报到去。”
“什么，裘叔叔？”这小翟听了，不知是大喜过望，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一屁股坐上裘明义床沿，小孩也似摇他膀子：“您不是骗我吧？”裘明义不知是厌恶他这戏剧性做派，还是故弄玄虚，冷冷瞅他：“我骗过你？”小翟才知自己高兴过头，说漏了嘴，顿时清醒，停了摇晃，满脸迷茫，问裘明义：“那……那秦文欣呢？”
听小翟问自己文欣怎么办，裘明义冷冷答他：“回家种地。”“什么？”小翟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这么惊讶，但却知道，裘明义对他的惊讶肯定不满，忙“嘿嘿”一笑，正想掩饰，怎奈裘明义已不认识似的冷冷问他：“这太出乎意料是吗？”小翟看来幼稚，其实城府却深，赶紧就着裘明义的话说：“不是咋的，你不见恁些人把小秦要留在管理处说得活灵活现，还有小秦自己，整天一副不苟言笑、勤勤恳恳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作一个国家职工那么高尚、那么伟大，哪想到现在要回家种地，你说，叫人咋不惊讶？”
不知裘明义是并不在乎，还是满意他毫无破绽的解释，对这个小翟看来非常敏感的话题不再有任何表现，只缓缓扭头，继续盯他对面的隔墙。小翟不由暗自庆幸，正要松一口气，裘明义又冷冷问他：“你爸爸最近很忙？”小翟一时不解他问的用意，反倒问他：“咋了？”裘明义像自言自语：“没联系喽！”小翟一愣，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心里直骂，老狐狸，忘不了你，嘴却应着：“不忙！不忙。”回头将门口望了，小偷也似屁股悄悄朝裘明义一挪，嘴凑近他耳朵：“我爸说过，只要你把我的‘集体’转为‘国营’，他有大礼送你呢！我爸爸在物资局可吃香了，逢年过节好多人都给他送礼。”
小翟只顾喋喋不休，不防裘明义冷冷打断：“净说些啥话？”小翟这才想起他爸爸说的裘委员是那种既当婊子，还要竖贞节牌坊的人，忙自我解嘲：“你瞧我，一高兴就嘴不关风了，真该死。”裘明义却又轻轻一叹：“不过，你还是要回公社转关系呀！”小翟这会儿脑子特别灵：“转关系免不了还要麻烦您。”“那是。”裘明义完全是稳如泰山的口气，“不过，到时候可别忘了让你爸爸上我那儿玩啊！”“那当然，那当然。”小翟连声应着，心里却骂，“妈的，还留一手，真是老狐狸。”
秦为民扶文欣轻轻坐下：“小秦，这次请你原谅我，但你一定要坚强，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吗？回去后别断了与我的联系，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直接到公社找我。”秦为民像要作出重大抉择，背手低头踱着步道，“还有，小秦，你要赶紧娶媳妇……”“不！”秦为民话没说完，文欣竟像发怒的狮子，一吼而起，对被惊得猝然停步，惊讶望他的秦为民两眼大瞪，“什么时候有工作了，我什么时候结婚！”
虽然文欣又情不自禁火急火燎，但秦为民依旧深切理解并原谅他：“好，好，好！”连声应着，过去哄孩子般又扶他坐下：“清泉沟的一切我们不说了好吗？以后的事咱们回去再说，现在只说明天早上我亲自给你安排车，只是你走之前把全面总结交给裘委员。”秦为民突然想起似的，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文欣，“啊！还有，江部长托我转交给你的信。”
文欣正失魂落魄回去，一股风扑面而来，留下凉爽，又“呼”地远去，惹得文欣放眼望去，却再无风的影子，有的只是漫山遍野灯光点点、灿若繁星，还有那不知来自哪个方位的叫喊声、说话声，虽时大时小，但却不绝于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出秦为民房间，脑子里残存的秦为民屋里的浑浊与沉闷顿时也随风而去，神志完全清醒，不由望一眼宽敞的门前。若在往日，这时早已坐满乘凉聊天的，而今晚却空无一人，叫人难免感觉冷清。“明天要回家了，他们都在整理自己的行李。”文欣的心里刚友好地替他见到的这一切解释，却不禁又问，“明天是要回家？是的，明天回家，他们，还有自己。”
要说如此心理活动其实是自然而然，但现在的文欣想到这儿，却不免第一次凝视这片与他朝夕相伴的空旷场地：“为什么我明天就要离开你，而且是永远，永远？明年，后年，十年，二十年后你将是什么样子？你为什么就不让我永远留在你身边，一同关注这清泉山的变化？”
文欣不由黯然神伤，热泪盈眶。但这一切却不能改变现实，无论他对这里的一切多么情深意重，难以割舍，他明天都必须离开这里，回到那个没了母亲，没了温暖的家，去开始自从中学毕业至今名副其实的农民生活。
绝望让有的人步入绝路，但也让有的人更加坚强。文欣再不像刚才那般失魂落魄，而是拔腿便走，瞬间便到了自己门前，伸手开门，乍觉旁边黑影一闪，朝他回来的路上一“射”而去，扭头望时，那黑影已“射”入蔡永华屋里，好像是小翟。文欣停了开门，“可恁晚，他上蔡永华屋里干啥？”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兀自好笑：“真是杞人忧天，管这干什么？”开门进屋，但无心开灯，将秦为民转交给他的江举文的牛皮纸信封朝床头一掷：“有啥好看，不过是怜悯、宽慰罢了。”伴随这强烈的心中不平，疲惫的身体一堵墙似倒在床上，正要捋一捋这“悲惨结局”的个中究竟，隐隐听到歌声：“朋友来了有好酒——”“裘明义，从未听他唱过歌呀！”文欣不由倏地坐起，要听个究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