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为民指着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一沓信对秦家旺说:“你看,小秦最近接二连三给我来了这么多信。写的倒是坚强,但我却从字里行间看到他的无奈与凄凉。”瞅着那信,秦家旺却嚅动两片厚厚的嘴唇:“他也是,都不知道您多忙,老打扰您。”“哎——”秦为民听了颇不满意,“你别这么说,我还就喜欢小秦这个人,也喜欢看他写的信。”
见秦为民说得坚决,秦家旺不无勉强走到桌前,缓缓拿起文欣的信。秦为民顿时来了兴致,伸手夺过来,抽出他在信封上标有“A”的一封,拿出信拆开递给秦家旺:“你看他这第一封信,有两件事倒值得重视。”秦家旺一目十行读了,秦为民怕他不懂似的,兴趣盎然给他解释:“一是他说他们村的农民都穷怕了,希望包产到户早点富起来,这跟其他管理区反映的问题是一致的。”遂问秦家旺:“要不啥时我们一起到秦庄看看?”
秦家旺却不回答,缓缓掏出香烟与他一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才冷冷问:“给他们大队通知一下?”“算了吧!”秦为民脱口而出,“不兴师动众,看点儿实际。”遂若有所思地问他,“秦庄大队现任年轻支书吴有运挺有魄力呀!”秦家旺颇显惊讶:“怎么了?”“你不知道。”秦为民回到座位上端起杯子,将里面的水“咕咚”喝了,秦家旺拎起水瓶给他续满,秦为民端起杯子再喝,偏那刚斟的水太烫,只好重重搁了杯子,不无激愤,给秦家旺讲自己刚说的他不知道的事。
原来从清泉沟回来不久,便得知公社食品站要换个会计,想到文欣清泉沟招工未成,还有回家后的艰难处境,秦为民颇觉着对不起他,决心给他办个好事,于是赶紧给食品站的郝书记打招呼把这个位置留下,遂向董坡管理区要人。董坡管理区安排沈跃前负责经办,岂料沈跃前事后却向他汇报秦庄不放人。“啥原因?”秦为民对沈跃前浓眉紧蹙。沈跃前却对他声音极低道:“秦书记,千原因,万原因,关键是秦庄现任的年轻支书吴有运曾是贾红云的恋人,而现在又风传秦汉伟与贾红云关系暧昧,你说吴有运他肯放小秦?”
秦为民听了不服:“他一个大队支书恁大权力?”沈跃前对他鼠眼一眯:“秦书记,大队支书权力有限,可吴有运他有靠背呀!”秦为民不解:“什么靠背?”沈跃前声音又低:“老裘。不知道为什么,老裘很赏识吴有运,而且听说吴有运突击入党、当支书,都是老裘使的力气。”
说到这儿,秦为民叫默默听着的秦家旺:“你看,又是老裘。”秦家旺只淡淡一笑,却不吱声,秦为民若有所思:“这个吴有运……”话没说完,却又恢复原来的情绪,对秦家旺说:“小秦来信说的第二件事,是想通过这次‘民整’考个教师,照说这是他的又一条出路,只是……”秦为民突然犹豫:“只是怕老裘又从中作梗。”秦家旺冷冷反问:“谁说得到?”秦为民冷冷自语:“这个吴有运……”不等说完,忽又提高声音:“我绝不能再让这个机会与小秦失之交臂!”说到这儿时,文欣屋后竹林里归巢的鸟儿们像迫不及待接过秦为民的话,“唧唧喳喳”争着告诉它们年轻的主人:“该点灯了!该点灯了!”文欣这才如梦初醒,望了暮色渐浓的门外,倏地起身点亮煤油灯,叫依旧沉浸在谈话的兴奋中眼不离他的姑娘:“该做饭了。”姑娘面色绯红点头。
文欣转身进了厨房,姑娘却像兴趣不减,打量一贫如洗的堂屋。不过瞬间,文欣又满脸歉意到她面前。姑娘惊讶,文欣不得已道出原委:“买的菜中午都炒了,晚上只有剩菜,我到邻居家借两个鸡蛋去。”说罢转身要走,姑娘赶紧站起拽他:“不用,把剩的饭菜热了就行。”文欣瞅她片刻,忽然一声不吭,拽起她的手就走。
两人进了厨房,文欣烧火,姑娘掌勺,霎时灶膛里便蹿出明亮火苗,锅里传出“啪啪”声响。望着姑娘那娴熟的动作,文欣仿佛又过上了母亲去世以来从未有过的家庭生活,不由忧虑顿去,喜上眉梢,实实抓一把柴禾填进灶里,站起闪身来到正麻利热菜的姑娘身边。姑娘知他心情,但故意问:“干啥?”文欣却不吱声,只目不转睛瞅她的美丽脸庞。“傻样儿。”姑娘说着莞尔笑了,“刷刷”两下就把锅里的热菜盛到盘子里,刚搁上案板,文欣突然一把捧起她那艳若桃花的脸,用他那或许是被灶膛里的火烤得滚烫的两唇,“啪”地吻了姑娘,做贼也似转身要走,岂料姑娘一把将他拽住,紧紧捧住他的脸颊,瞅准他那刚犯事的双唇,用嘴唇狠狠“惩罚”了,才将他轻轻一推:“好,吃饭。”
屋后竹林里的鸟儿们伴着竹林进入梦乡,文欣指着床上那虽是破旧,但却被春萍拾掇整洁的被褥对姑娘说:“比起你家差远了,你就将就着赶紧睡吧,你听,竹林里我那些小伙伴都没吱声了。”“那你呢?”姑娘偏着头问他。“我到邻居家借宿。”姑娘顿显不悦,文欣当她一个人睡害怕,要给她“壮胆”,岂料她却像换了个人,扑上来一把搂住文欣的脖子,嘴凑到他耳边:“为啥要上邻居家睡?”
是这句脉脉含情的话,还是姑娘说这话时流露出的香甜女人味,文欣醉了也似轻轻捧起她的脸,却怕被她看见,两眼闭了,一任火辣辣的双唇和面庞在姑娘那火辣辣的双唇和脸上亲吻、厮磨。姑娘像也怕他看见,闭了两眼,岂料文欣却一把将她搡开。姑娘不由睁眼,怔怔望他,文欣却默默扶她坐上床沿,像拷问她:“我真不明白,你人好,我又穷,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姑娘这才知道他搡自己的原因,从容理了刚才弄乱在额前的一绺儿头发,不经意道:“就喜欢你这个人。”“可我穷呀!”“要想钱,我就不等到今天上你这儿来。”
姑娘说得那般轻松,文欣却总觉心里不踏实,怕她以后后悔:“可我也就这样儿,没啥特别呀!”刚说罢,姑娘又一把抱紧他脖子,嘴又凑到他耳边,热气腾腾道:“是没啥特别,可就是一见面你就把人家的魂儿拽走了。”说到这儿,似乎再坐不住,身体竟像沉沉的棉袋,一下子将文欣撞倒在床上,丰满而柔软的胸脯里像揣了两只不甘憋闷的小兔,使劲扑腾。
文欣感到从未有过的热血沸腾,强盗也似翻身而起,把姑娘扑倒在床上,嘴对她热气腾腾的脸和唇胡乱狂吻。姑娘醉了也似睡意蒙眬,文欣更加冲动,冲动得再憋不住野蛮的发泄,伸手到她胸前,胡乱解那该死的衣扣。姑娘的衬衣终被脱掉,袒露出丰满雪白的上身。文欣知道这远不能满足他饥渴的欲望,气喘吁吁,继续扫除泄欲障碍。姑娘的裤带被解开,裤子被拽掉,浑身只剩最后一道不堪一击的屏障——一条碎花三角裤头。姑娘两臂大张,恰像叫他“等不及了”,文欣毫不费力,把它拽下,啊!姑娘如画一般的胴体顿时裸露眼前,文欣知道此时怎样才能得到满足:胡乱脱了裤子,一堵山似的扑到姑娘身上。
偏在这时,一件件往事幻作一个个特写镜头在眼前闪现:自幼对文学的酷爱与追求,潘大炮野蛮地把他甩出会场,秦耀先咽气前的声声长叹,三棵古树无端被锯,莫香春在世时的终日满面愁容,还有文琬、欧阳娜、清泉沟、秦为民、蔡永华……文欣骤然而醒,当即停了动作,面对姑娘那明镜般的胴体,暗暗狠骂自己:“荒唐!无耻!”遂丢下姑娘,飞快抓起她刚被自己拽下的衣服,姑娘“醒”来,慌张问他:“咋了?”文欣把衣服轻轻丢给她:“快穿上。”姑娘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狠狠瞅他,像从不认识,半晌,才歇斯底里叫声:“你糟蹋人!”胡乱抱起文欣丢过来的衣服,使劲朝他扔了,两手抱膝,头埋膝间,“呜呜”而哭。
姑娘的叫声和哭声惊醒了屋后竹林里的鸟儿们,“扑哧哧——”一阵杂乱的振翅声陡起惊心,而当知道那哭声是来自主人家后,不知是同样难过,还是为了保密,振翅声瞬间又消失殆尽。
文欣的第一次相亲就这么告吹,而一年一度的秋播却如火如荼展开。村前屋后,满眼都是新犁起的黑油油土地,而在这土地上,人们正满怀希望播种、耕耘。伴随这如诗如画的情景,到秦庄检查秋播工作的秦为民在秦家旺和刚接替吴有运、重新走上村支书岗位的柴平生等的陪同下,一路指点来到村后当年秦耀先与老犟头犁过的有史以来一年只种一季水稻的冲田边,见有人竟也在撒种,不由指着崭新的冲田问柴平生:“哎,老柴,这是只收夏季的冲田,咋现在也在播种?”
柴平生比以前年轻了许多,见秦为民问,斯文的笑容里不无得意:“秦书记,你说得不错。”深情望着正播种的冲田:“这冲田以前祖祖辈辈都是每年只收一季稻子,不是我吹嘘啊,如果我再晚几天接任,现在的它们还是老样子。”
秦为民不解:“这话咋说?”老柴没了笑意,满脸庄重,对秦为民讲出个中原委:正是重新上任和群众一回又一回要求改变生产观念,提高产量、增加收入的建议,让反复阅读珍藏多年的科技读物的柴平生萌发要彻底改变这片冲田命运的设想——变单产为双季,增种一茬比小麦收割要早的油菜,来年雨季到来之前,收了菜籽就蓄水栽秧。说到这儿,柴平生问秦为民:“秦书记你说,那这冲田的产量不是翻了一番?”面对似乎正生机涌动的大片冲田,秦为民蹙眉有顷,才转身对柴平生两手叉腰,非答却问:“要是出乎你的意料,比如来年倒春寒,雨季早于油菜籽收获,达不到你的预期目的,那这一季集体付出的肥料、种子、劳力不都白费?”遂语重心长地说:“老柴呀!现在我们集体底子薄,薄得弱不禁风啊!”
“所以,秦书记,”秦为民沉重的情绪反倒像给了柴平生以巨大力量,他一扫平日的文质彬彬,当即接他的话,手指大片冲田,“我像试验它种双季一样,另外做了个大胆试验,要是有人找碴,你可要为我扛着。”秦为民一听,心里凸出某种感觉,两眼一亮:“什么大胆试验?老柴你说!”柴平生指着冲田,声音顿时小得做贼也似:“这一季油菜籽我是承包给个人的。”“承包?”秦为民面色一沉。
蓝天、白云、清江流唱。就在秦为民对柴平生面色一沉时,文欣正在江边当年大凤她们施肥的地里,与队长仇世财一起,为即将开犁播种的地施肥。只是这肥不是化肥,也不是当年大凤她们施的畜肥,而是大粪,是出自各家各户厕所里那臭气熏天,拖尾巴蛆翻滚的人粪尿。
是相亲失败的郁闷未消,还是从未干过这足以叫人恶心的农活?文欣一直愁眉苦脸,差错百出——不是挑粪的路上桶底碰到地面,桶里的屎尿溅到身上,就是用粪瓢舀粪泼地时,有又白又胖的拖尾巴蛆田径运动也似,竟要通过粪瓢越过手腕,爬上胳膊,令文欣直想作呕。最让文欣心灵震撼的是,粪瓢舀不尽桶底粪便,正束手无策,乍见仇世财无事也似,左手抓住蛆虫爬满的桶沿,右手撸起粪便满身的桶底,将残余粪便泼了个一干二净。文欣又要作呕,随即却又深深自责:“他很脏吗?不!他其实是最干净的人,同干一样活儿,为什么他能做自己却不能?”不由看自己那浑身粪便、蛆虫翻滚的桶底,竟像是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于是像仇世财一样,默默而从容地把桶底粪便泼了个干净。
这些底细,尽被干着活儿的仇世财看在眼里,搁了最后泼完的一只粪桶,随手在地上抓一把干土,搁在满是粪便的手上搓来搓去,直到搓干,才默默望了远处云朵点缀的天空,掏出自制烟卷,与文欣一人一支燃了,贪婪一吸,而后埋怨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