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为民听见有人叫他,循声望去,原来是刚才绝少发言的裘明义:“秦书记。”谁都听得出,裘明义深思熟虑,颇有耐心:“不是我们不敢明确表态支持你的提议,实在是这事儿风险太大,什么群众要求联产承包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什么秦庄的柴平生为了让每年只收一季的冲田增收一季,暗自把冲田承包给木根,什么拥有大片滩涂的滨河大队、生活在大坡小岭上的合众大队也应该走秦庄的‘冲田之路’,把各自的滩涂坡岭承包给个人耕种,谁都知道这确实能带来比现在要强得多的经济效益,但你知道吗,这些主张可是曾经有人付出过生命都没实现的?”
秦为民知道他说的是谁,乍觉有一股莫名气愤堵在心头,不由脱口问他:“‘文革’不是结束了?那帮‘祸国殃民’的不是被打倒了?小平同志不是又站出来工作了?”说着,掏出香烟衔在嘴上,“啪”地打开火机,蓝色火苗“腾”地燃起,瞅着“嘶嘶”火苗,秦为民顿感力量倍增:“我相信他老人家会支持我们。”裘明义却冷冷反问:“天高皇帝远,那要是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或我们做错了,他根本不支持,这事儿谁担担子?”“我!”秦为民两眼瞪他,像不认识他。“你?”裘明义与他对视,遂又转移视线,望着紧张注视他们俩争论的人们,“谁都知道这是党委会讨论问题,一旦形成决定,我们都有责任。”
这话恰似沸油里撒盐,委员们竞相要求:“秦书记,这事千万草率不得。”“秦书记,要不再等等上面动静。”“哎……真没想到……”秦为民戛然停了兀自感慨,对要求他的人声音不大,却钢打铁铸般道,“我保留自己的意见。”
初秋的金色阳光照耀着秦庄学校,课间休息时的操场上“龙腾虎跃”、喊声震天;而此时应该敞开的校长办公室却屋门紧闭,光线暗淡。虽已知天命,却仍身材颀长、肤色白皙,潇洒、斯文之气似乎很难褪去的校教导主任柴怀安,正对既是他同姓侄女,又是本校校长,虽过不惑之年,但无论清秀俊俏的脸庞,还是丰满匀称的体形,都充满女性成熟美的柴育英忧心忡忡道:“根据考试结果,秦文欣这次必录无疑。”
柴育英望他,微偏着头,秀美整齐的短发自然一边儿倾斜,恰像园艺工刚修整的花边:“这秦文欣你熟悉吗?”柴怀安好不惊讶:“我是他的小学教师,能不熟悉?”“他人咋样?”“我该怎么评价他呢?”柴怀安将目光从柴育英身上移过,投到她办公桌后悬挂在墙上的“先进学校、优秀教育工作者”的奖状上,像回答柴育英,又像自言自语,“他自幼聪明好学,品学兼优,但却不随世俗,眼里揉不得沙子。这学校本来就是咱柴家天下。”两手朝柴育英一摊,“你说像这样一个文化水平比咱们高,又有独立个性的人来了,咱校长也好,主任也罢,还领导得了他?”
柴育英用手一捋头发:“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柴怀安像仗义执言:“你跟教育组的马副主任关系恁好,请他堵住秦文欣嘛!”“嗨!”柴育英又捋头发,“你知道秦文欣现在的情况吗?”“在家当农民嘛!”柴怀安脱口而出。柴育英头朝旁边一偏,明显的不屑一顾:“因为在清泉沟工地工作出色,他现在可是公社秦书记的红人。”柴怀安顿时一惊:“公社秦书记?”
柴育英见自己说了文欣与秦为民的关系,柴怀安那么惊奇,便具体向他说了文欣在清泉沟的出色工作和招工挫折,柴怀安听了,两手当即朝她一摊:“是这样我们就更领导不了他。”柴育英轻轻问他:“那要是公社领导出面录取呢?”柴怀安无言以对。柴育英不再追问,突然换个问题:“这秦文欣结婚没有?”柴怀安顿时来了兴趣:“要说他早该结婚,可还没有。”柴育英颇感兴趣:“为什么?”“因为他要以婚姻改变命运,或者以工作优化婚姻。”
柴怀安答了,见柴育英似乎兴趣更浓,不由对她说了文欣与春妞的事:“他知道春妞的嫂子兰杏是咱们柴家的姑娘,所以想通过与春妞结婚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看准他这步棋,所以跟兰杏一起把这条路给他堵了。”柴育英听着,突然没了兴趣。
秦为民像党委会上的分歧从未发生,裘明义刚走进他办公室,随着沉重身躯落上椅子,小声对他嘟哝:“你这么急着叫我,准没好事。”秦为民忙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沓纸小心给他:“你看看这个。”裘明义懒懒接过:“什么呀?”“全社民办教师整顿考试结果,上次开党委会时小余给我的。”秦为民说罢落座,眼巴巴望裘明义。正要翻阅的裘明义却当即停了动作,把那沓纸轻轻搁到桌上:“你不就是要说秦文欣考了个全县第一?”秦为民却拿起另两页纸递给他:“不!还有这个。”
裘明义勉强接过一看,原来是文欣写给秦为民的信,才认真看:
秦书记:
本不愿再打扰您,但事关重大有求于您,又不得不打扰,你不会说我自私吧?
现在虽然已是夜晚,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已安静,但我却激动不已给您写信。
我迫不及待要告诉您的是:这次民整考试我考了全县第一名,也就是说命运又向我露出一次难得机会。我希望被录为人民教师,但无数次人生挫折直白告诉我,就目前现实而言,没有您及其他领导的鼎力相助,这恐怕比登天还难。所以,我恳求您,还有裘委员,帮我牢牢抓住这个对我来说简直是生死攸关的机遇(因我目前确实太苦),并请代转裘委员,他太忙,我不便写信打扰他,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他身边工作的那些美好时日,并希望有一天能再为他打开水、打饭菜,给他倒洗漱水,服侍他用药,为他扫地、招待客人……再苦再累,我不仅毫无怨言,而且会努力让他感到生活的快乐。因为在我心中,他永远是一个高大的领导,慈祥的老师,可靠的长者……
祝好
学生:秦文欣
于深夜
信读完,但裘明义的左手仍紧紧捏着,那本就分外严肃的国字脸此时更像一块铁板,宽宽的胸脯也让人明显看到沉重的起伏。秦为民语重心长道:“算了,老裘,松松手吧!”岂料裘明义脸却对他一沉。
裘明义听了秦为民的劝说,脸突然对他一沉:“我就不明白,他哥哥都千方百计不让他当教师,你一个外人为什么偏要操这份心?”秦为民大吃一惊:“谁说的?”“教育组的余主任。”裘明义简直义愤填膺,“不信你自己去问!”
裘明义本就不是一个说假话的人,且又说得这么认真,秦为民能不相信?不由恨恨一骂:“混蛋!”裘明义知他是骂汉伟,当即悻悻接过话:“不过这样倒让我决定改变主意。”“改变什么主意?”秦为民惊讶。“越是他秦汉伟反对的,我还就偏要帮助。”他把文欣的信还给秦为民,“你放心,这事我来办。”
文欣终于如愿以偿走进秦庄学校,今天的秦庄学校没有了孔文品(已退休)和他那时的混乱,有的是初具规模、建设一新的宽敞明亮的操场、教室,配套齐全的教职工食堂、寝室、办公室,相得益彰的乒乓球台、篮球架等体育运动设施。尤其是簇拥着一幢幢房屋的一排排刺槐树,“铺垫”于房前屋后的一片片菜地,一直以来碧波荡漾、荷花盛开、鱼游鸟飞、垂柳依依的堰塘,无不充分向你显示:今天的秦庄学校,不仅具有现代文明气息,而且散发着浓郁的田园风情。
“啊!亲爱的母校,你比过去年轻、漂亮多了,今后我将作为一名教师与你朝夕相处,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培养,为‘四化’建设努力教书育人。”面对母校的巨大变化,文欣暗下决心。
入学的第一个黄昏姗姗降临宁静的校园,三十出头年岁,身材敦实、蓄着锅铲也似平头的校炊事员阮本分,不知怎么到的办公室门前那指挥着全校一切行动、柴兰杏经常敲钟的廊柱下,扯下绑在廊柱上的钟绳,“铛铛”拽响那廊柱前高出屋檐的刺槐树上挂的钟:“吃饭了啊!”钟声响过,阮本分又将钟绳绑在廊柱上,命令般喊了,眨眼便没了踪影。
阮本分回厨房忙他的去了,柴怀安却脚跟脚站到他刚才打钟的地方,对正朝办公室走,向距办公室门口不过几米远的乒乓球桌周围站着说话的老师们宣布:“今晚办公提前半小时,召开全体教职工会议。”乒乓球桌周围说话的走了,而初来乍到,只好在旁边听人说话的文欣,面对这简直叫他眼花缭乱的奇怪情景正不知所措,柴育英恰从与校办公室紧挨的自己办公室里出来:“秦老师,还站着干啥?快到食堂里吃饭去呀!”刚叫罢,柴有书匆匆走到文欣身边,柴育英又叫他:“有书,你带秦老师一起去。”柴有书没停脚步,但叫文欣:“走哇!这儿可是军事化行动。”说罢,大步流星而去。
文欣随柴有书来到食堂里,食堂里已是挤挤搡搡,这并非食堂小,实在是这儿的打饭菜方式奇特:每人两只用红漆编号的搪瓷钵子,每顿饭菜都是提前按人定量,要开饭时,阮本分将各自定量的饭菜盛在写有各自编号的搪瓷钵子里,所做的饭菜全分完了,再把搪瓷钵子一一摆在尚有余温的灶台和接近灶台余温的案板上。虽是依次摆得整齐,但钟响后吃饭的一拥而进,各找各的饭菜。钵子相互又挨得紧,前面的端走时难免碰到还没被端走的,这一碰便打乱阮本分摆好的顺序,后来端的在原来的位置上端不到自己的饭菜,便把别人的饭钵拽来搡去,总走不开,后面要端的又端不到,所以便挤着直嚷:“咋搞的?快点呀!”阮本分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咋呼:“挤个球挤,我不摆得好好的吗?”
话音刚落,乍听连声牛犊般嗥叫:“本分,本分!”阮本分早被这混乱情形锻炼得异常敏捷,赶紧看去,原来是左手端饭钵,右手拎筷子,像一头被挤得满地乱蹿的犍牛也似的柴有书在叫。他可是学校副主任,阮本分从来不敢怠慢,连声答应:“哎哎!”柴有书急赶急地叫:“我的菜钵儿,我的菜钵儿呢?”可不管他多急,那香喷喷的米饭总是太诱人,问罢哪等阮本分回答,干脆杵头也似拄在混乱的人堆里,把饭钵放在鼻下嗅嗅,咽了口水,才抬头找阮本分答话。
阮本分只恨分身无术,刚才正要答着朝他奔去,却被身边既像老鼠精灵,但又踌躇满志的梁远道一把拽住。梁远道父亲可是管理区主任,又主管教育,更慢待不得,阮本分便先帮他解了“急迫”。柴有书哪管这些,远远朝他眯起白胖脸上两只酒盅般大的泡眼:“我说本分,你娃子忙啊!我看你是忙着不想吃这碗饭喽!”
这不冤枉阮本分吗?“罢罢罢!”阮本分可听得出他话里有话,心里叹着,丢了梁远道,在人堆里像擦空儿的皮球,只一“滚”,就到了不阴不阳的柴有书身边,黏乎乎的右手抹了满脸汗水,一把拽起柴有书气呼呼拎筷子的右手就走。柴有书像一个赌气的孩子,随他来到双门紧闭的橱柜前,阮本分开着门小声怨他:“你呀!真是一点不到就淘气,老叫你们领导要这样搞的,一到开饭就不是老子过的日子。”从橱柜里端出还热气袅袅的菜钵给他,声音小得只柴有书才听得见:“老子对不起你?加香油了的,不信你闻。”
“妈的,还算殷勤。”柴有书是老鼠鼻子,早闻见菜钵里飘出的麻油香味,心里得意,脸却绷着,一把夺了菜钵,拔腿要走。阮本分一把把他拽住,踮起脚附耳低语:“可在领导面前多美言啊!
不搞这差事,一家人每月的油盐钱我会屙呀?”柴有书对他瞪起泡眼:“妈的×,老子像你没长耳朵?”端起饭菜,跨出厨房。“哈哈哈哈!”被柴有书突然大声惊得原地怔住的阮本分引得剩余的人哄然大笑。柴怀安进食堂恰巧听见,像发现了特别情况,忙问与他擦肩而过的柴有书:“里面笑什么,恁大的声音?”柴有书漫不经心道:“开玩笑。”大步而去。
柴怀安进了食堂,见有的人还端着饭菜对阮本分面存笑意,脸顿时一沉:“端了饭菜还不去吃,浪费时间?”笑阮本分的一听,像被北风刮了,脸也一沉,竞相出门。阮本分则回过神来,赶紧转身端起柴怀安的饭菜递给他:“这是您的。”柴怀安接了,望一眼墙角等着的文欣问他:“秦老师今晚是咋安排的?”阮本分瞟了眼文欣,朝他靠近声音极轻:“第一顿也没顾上问他,我就按半斤粮食给他记账,爱吃不吃,那是他的事,学校嘛,总得有个规矩,哪有事事如自己意的?”柴怀安迟疑:“记半斤多了吧?”阮本分脖子朝他一偏:“第一顿嘛,您咋……”柴怀安赶紧连声道:“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