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柴怀安对阮本分说罢,端饭菜走了,阮本分却当文欣不存在,使气也似奔到灶台边,操起刷子就刷锅灶。文欣过来怯怯叫他:“师傅,我的饭菜呢?”阮本分瞪他,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你就是新来的秦文欣?”“嗯。”阮本分的下巴朝正渐黑暗的灶角一扬:“那儿。”文欣去端,阮本分刷锅灶:“我说老师,以后端饭菜可快些啊!莫影响我做卫生。”“啊!”文欣答着,端起乞丐也似紧紧“蜷缩”的饭菜钵子,饭菜非但没了热气,反倒黏乎乎的,出门一看,青菜表面结了薄薄黏膜,白米饭上,点点污点分外刺眼,文欣知道,那是阮本分刚刷锅灶时留下的杰作。
吃饭情形与打饭菜一样奇怪:副主任柴兰杏本来和柴怀安、唯一年轻漂亮得垂柳似的女教师柳成花,同在办公室里吃饭,竟冷不丁儿搁了碗筷,来到办公室门口走廊下,乍见蹲在乒乓球桌上吃饭,话语少得比金子都贵的柴默柱,正和菜钵并排摆在一起,头几乎挤成一堆儿的柴有书、梁远道“贼眉鼠眼”小声嘀咕,本就阴沉的漂亮苹果脸顿时彤云密布:“默柱,吃饭只吃饭,议论个啥?”柴默柱不屑一顾瞪她,声都没吱,低头吃饭。
受柴默柱这样冷遇其实是家常便饭,但受此冷遇为自己圆场,柴兰杏也是故伎重演,满脸愠怒叫是她堂弟的柴有书:“有书你也是,咋说你也是领导班子的人,听了私下议论……”
还没说完,乍见文欣端饭菜过来,不知是想到往年他和春妞的磕绊,还是他当老师其实是打了自己嘴脸,反正像见了瘟神,跟人吵架似的重复柴怀安饭前的宣布:“抓紧吃饭啊!吃罢饭就到办公室里开会。”说罢又拎着筷子倏地转身,简直是撞进办公室里。此时柴默柱蹙眉瞟了,回头对柴有书、梁远道嘀咕:“这哪还像个漂亮女人。”
文欣走近乒乓球桌愣着,不知该加入前后左右哪个吃饭班子,好在柴有书友好地说:“文欣,到这儿来。”文欣像被热情牵手,过去搁了菜钵,端着饭钵跨上乒乓球桌蹲下,柴有书他们自动把头分开,给他闪个地方,吃饭才又开始。但梁远道却四平八稳:“秦老师,恶得很啦!竟考了个全县第一,搁我们学校可是文化泰斗哇。”说罢,把右手拿的筷子插在菜钵里,慢条斯理地自裤兜里掏出整齐折叠的手绢,把本就干净的小巧鼻子斯文揩了,才接着吃饭。
对梁远道那不知是由衷赞美还是掩藏着嫉妒的话,文欣正想着如何回答,一口吞了嘴里饭菜的柴有书乍对梁远道瞪大泡眼:“他再好的文化对我们有个球用!妈的,好不容易考试跟他坐到一起,叫他帮忙答一个名词解释都没搞成。”梁远道却对他嘿嘿一笑:“你虽然没一门考及格,但不还是学校副主任?”柴有书筷子忽在饭钵上“啪”地一敲,跟他赌气似的说:“那还不是我老子又当官了,不然你娃子看吧!这回非把老子整回去不可,我现在还能跟兄弟你一块儿吃饭?”“所以说嘛!”梁远道淡淡笑道,“你没有考试分数,却有当官的老子,这就是说,人的一生,谁都莫想把风光占尽。”“话是这么说。”柴有书忽然直瞅埋头吃饭的文欣,“只是想到这回考试心里总是有些不美。”说罢恨恨吃饭。
吃饭的气氛再没有文欣来时活跃,文欣知道,这气氛其实是在对他厉声审问:“你还有何话说?”“有书,”文欣叫着,满脸都是有苦难言,“论关系,你我既是同学又是表亲,当时我不就是急着给你慌忙找答案,才不小心把试卷弄到了地上?谁想到那监考的恁精,从此眼就再不离我们,你说我去偷机会呀?”柴有书吃饭再不应声,饭吃罢了的柴默柱却“铛”地把饭钵搁在乒乓球桌上,肯定文欣的解释:“那倒也是。”
别看柴有书是领导班子的,但听柴默柱的话却从不打折扣,本房兄弟是一个原因,关键是柴默柱绝少讲话(要不怎么说沉默是金)。所以柴默柱话音刚落,他也“铛”地撂了饭钵,接过柴默柱的话:“文欣当时是没做错,我也不过说说而已。”伸手掏出香烟,与柴默柱一人一支点燃,使劲儿吸了,把满口烟雾吞到肚里,好不委屈地指着面前光溜溜的钵子:“妈的,这东西吃得老子肚子水洗般干净,不瞒你们,每个星期天下午从家里来一走进校园,老子就盼……”
梁远道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就盼周末又来好回家打牙祭。”“对!”柴有书兴致陡增,望着柴兰杏刚才出现的办公室门口又狠狠吸了口烟,头朝文欣他们一凑,声音颇低:“不瞒你们说,每周老子总要找个理由上一趟董坡街,你们不知道哇!街西头那家饭馆的臊子面解馋得很。”说罢,竟不由咽了口水。柴默柱虽然没听似的头偏向一边,但喉结却分明蠕动了一下。
争也好,讲也罢,赞也好,怨也罢,这些平凡故事终于结束,文欣也正式融入秦庄学校的教学生活。掌灯时分,文欣进校的第一次会议开始。虽然对文欣进校极度不满,会上有柴兰杏针对文欣的咄咄逼人发言,有柴怀安针对文欣的含沙射影警示,但柴育英那简明扼要、掷地有声的讲话却让文欣忘却了这些世俗的不快,增强了教书育人的信心:
“教育正逐步走上正轨,‘文革’时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现象已一去不返,现在要求的是教育质量,是每学期统考的排名。你有真才实学?你认真踏实?那你就取得每学期统考前三名给我们看看。今天我们立个规矩,凡学生统考取得前三名的,理所当然为模范教师,排名一直滞后不前的,那你就‘下课’好了,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秦庄学校的会议正紧张进行,在中心中学汉伟办公室里,面对刚被自己叫来的年轻物理女教师,身体强健,却性情腼腆的汤玉敏,大脑里竟闪现出一个个与文欣相关的影子:当初听魏莲的话,阻拦文欣没上到高中,让他早早上了水利工地;文琬亲口对自己讲可以帮助文欣,并托母亲给他捎信;这次“民整”时自己与余主任的密谈;文欣考取全县第一,最终出人意料,走上教育战线……见汉伟对着自己发呆,腼腆的汤玉敏面红耳热:“秦校长,要没事我就办公去啊!”汉伟这才如梦初醒,往起一站:“啊!对不起,汤老师。”随手拣起桌上香烟缓缓点燃:“可以与你谈一下个人问题吗?”“个人问题?”汤玉敏有所察觉,不敢望他,“哪方面的?”汉伟问得小心,但却开门见山:“有男朋友了吗?”
如果是别人谈这个问题,汤玉敏肯定站起就走,但汉伟是全社颇有影响的校长,没理由不相信,所以迟疑片刻,还是轻轻摇头。汉伟见她并无反感,不由缓缓抽烟,又弹烟灰,为自己鼓气。因为他从没干过,而且也确实不愿干这说媒的事,就因为刚才想的那些有关文欣的影子纠结在心里,所以他不得不破例,这破例的对象也是他觉得各方面合适(说不上漂亮,但淳朴踏实、业务能力强)的汤玉敏:“那我帮你介绍一个。”
汤玉敏虽是有所察觉,但仍不无慌乱:“那——只怕太麻烦秦校长了。”汉伟终于如释重负,在烟灰缸里拄着烟蒂:“今天先谈到这儿,星期天回去把我的意思跟你父母谈谈,若他们同意,具体情况以后再说。”
新一天的课时伴随学校东墙外堰塘映照的冉冉而起的太阳开始,文欣信心百倍,第一次走上他的教学岗位:全校唯一初中毕业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的讲台。汉伟则拎着他那出门不离的提包走进余主任办公室。见他一脸沉重搁了提包坐下,余主任递香烟给他:“为你弟弟的事而来?”汉伟不像平日接烟就燃,面色阴冷道:“这次你太不给我面子。”余主任满脸委屈:“不,而是确实难办。”“难办?”汉伟满脸不信,“你是教育组一把手,还有公社的老裘吧?”余主任打断他的话:“恰恰就是公社的老裘。”汉伟一扫刚才的阴沉,打断他的话:“老裘怎么了?”
余主任这才给他讲个中原委。原来他按照汉伟授意,正要利用裘明义与汉伟的矛盾,从新录取教师名单里删去理所当然应被录取的文欣时,裘明义一反常态到办公室找他:“新来的教师确定了吧?”余主任指面前的卷案:“正在着手。”“董坡的秦文欣录取上了吧?”因裘明义总是不苟言笑,所以余主任只好以习惯的思维揣度他:“他怎么能被录取呢?”裘明义脸色与往日毫无异常:“他考了全县第一,怎么不能被录取?”余主任说道:“可是他哥哥……”“他哥哥跟我有矛盾是吧?”裘明义打断他的话,“我们共产党人怎能公报私仇?”“那……”余主任摸不准他的心思,满脸迟疑。裘明义却毋庸置疑地说:“秦文欣一定要录取,我以公社党委的名义通知你。”
听了余主任的讲述,聪明的汉伟如坠云雾:“这个老裘。”
走上讲台的文欣望着全班几十张稚气未脱的脸,好像看见祖国的教育春天、科学春天、“四化”春天,顿觉责任重大,信心倍增。“同学们!”文欣声音圆润,神情庄重,“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同时也是你们最可信赖的朋友。”
简洁朴实的自我介绍效果很好,同学们神情专注,教室里寂静无声。“现在请大家打开课本。”“哗——哗——”打破寂静的翻书声虽不整齐,但却像深山里的琴声:悦耳、动人。文欣受到莫大鼓励,突然改变主意,放下刚打开的崭新课本、教学笔记问道:“同学们,在开课之前,请大家回答我一个问题。”
崭新的老师、崭新的声音、崭新的教学方式,全班学生无不对文欣瞪大眼睛。“什么是学习语文的目的和意义?要答题请先举手。”
说罢像要深入学生之中,轻轻踱下讲台。稍微骚动后,教室又恢复了寂静。学生们虽然有的暗中面面相觑,但就是没一个人举手回答。文欣似乎明白了什么,对同学们亲切笑道:“看来我有必要换一种回答的方式,变举手发言为自由讨论好吗?”
像拉响了爆炸引擎,文欣话音刚落,教室右角陡起一声洪亮的叫声:“老师,我说。”文欣一看,原来是柴有书那虎头虎脑、身高远远超过同龄孩子的宝贝弟弟——一个自小学一年级起就全校闻名的调皮大王。文欣虽然担忧他的发言可能影响难得的教学秩序,但又异常珍惜这难得的第一个发言。于是叫他:“柴有刚,请站起来回答问题好吗?”
柴有刚却根本没听见似的,扭头和白净脸、斯文相的男同桌嘀咕,不时还晃动他那壮实的身躯。文欣忌讳这课堂小动作,但却假装没看见:“柴有刚同学,说要回答问题却迟迟不回答,不好吧?”柴有刚依旧瞅着同桌,脱口给文欣一句得意的回答:“老师,他不让我回答。”文欣明知故问:“谁呀?”“狗头军师。”“哈——”许是这笑声压抑太久,也许是柴有刚的回答挑逗滑稽,全班顿时哄堂大笑。在这忍无可忍的笑声中,竟有精明鬼还趁机用口技表演了一声尖厉的防空警报声:“呜儿——”
良好的教学秩序顿时被打乱,激动不已的打闹与嬉笑也随之而来。即使各方面已近成熟,端庄、清纯、矜持得叫人不便正视的几个女生,也露出难得的笑意,少见地扭动着脑袋。文欣像少时被潘大炮打骂,直觉浑身热血沸腾,真想义正词严告诫:“同学们,这不是你们应有的行为啊!”但说话的语气出奇委婉,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啊!我知道了,那他肯定是想抢在你前面回答新老师第一节课提的问题。”
如此处理课堂混乱,学生们无不大跌眼镜。因为这与他们以前见或承受过,令他们心悸的狂风暴雨般的斥责、怒骂与体罚,简直是天壤之别。教室里又神奇地安静下来,文欣也重新感受到教师的神圣与尊严,叫与柴有刚同桌的白净脸:“林志龙同学,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嘻嘻——”柴有刚忍不住得意窃笑。林志龙缓缓站起,白净脸里掩着笑意,柴有刚却突然“哎哟”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