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伟冷冷问文欣：“怎么？你不愿意？”文欣好像他那书架把自己的目光紧紧吸引：“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现在就上人家家去不免唐突。”“这还用你担心？”汉伟一听颇不耐烦，“我说文欣，想不管你吧，却不忍心，真要管你呀，你又不高兴，我跟人家都说好了！可你……”
汉伟像懒得再说下去，忽然把话停了，不免失望地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拄熄，站起来背着手踱着步：“父母都去世了，姐姐早已出嫁，只有我在你身边，可你至今仍孑然一身，你说叫我这当哥哥的脸往哪儿搁？好不容易给你找个可靠对象呀，可你……”
汉伟突然又不说了，浑身像没了力气，“啪”的一声重重落在椅上，再不理文欣。是他的话真挚感人，打动了文欣？是他落座的沉闷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文欣心上？还是他这苦口婆心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让文欣真正感到当兄长不易？半天都没吭声的他突然把目光从书架上收回，起身叫兀自生气的汉伟：“走吧！”汉伟懒得理他：“上哪儿去？”文欣却反问他：“你不是说上汤老师家吗？”
忙得不可开交的汤妈妈叫汤玉敏：“敏敏，自打秦校长说媒以来，你总在我面前说他弟弟这好那好，妈都信你，可人长得到底咋样，你倒给妈说句实话呀！”汤玉敏把手里的柴禾填到灶里，白她一眼：“我跟您说再多又有啥用，过一会儿您就看见了。”
这倒也是实话，汤妈妈不再问了，把要煎的鱼往油锅里一丢，随着“哧啦”一响，操起锅沿搭的锅铲，又叫汤玉敏：“敏敏，我可给你说啊！咱家就只你一个孩子，你是党员，模范教师，你爸又是大队支书，你妈也不落后，咱家在这方圆十里八村可是没挑剔的，你相对象，高低贵贱咱不说，这人的模样，还有人品可要看准啊！”
听着妈妈问文欣的模样和人品，汤玉敏看见文欣像皎洁的月亮在眼前冉冉升起，忽又离她而去，走上全公社教师讲课的竞赛讲台，声音洪亮，动作潇洒，语言流畅，逻辑严密地讲课。直讲得台下众目睽睽，掌声阵起，此时的文欣简直成了人们眼里的耀眼之星。“啊！文欣。”汤玉敏不由默默而念。“敏敏，火咋熄了？”
汤玉敏正想得入神，乍听汤妈妈急急叫她，忙看灶里，才知柴禾早烧完了，赶紧甩了手里拄得久了的火钳，三两下抓一把柴禾朝灶膛里一塞，火苗顿时“嘭”地腾起，却把汤妈妈问的忘了，反倒问她：“妈，我爸咋还不回来？”汤妈妈手起铲落，煎好的鱼早盛入盘里，搁了盘子，倒水洗锅，并埋怨汤玉敏：“就知道问我，我问你的呢？”遂对她说：“你爸正开支部会，商量二杠子承包后山栽树……”汤玉敏不由打断她的话：“能承包了？”汤妈妈搁了洗锅的刷子，火急急叫她：“火烧大点儿。”才对她颇显神秘道：“有松动了，你爸他们正抓紧呢！”
汤玉敏一听却好担忧：“那今晚我这……”往烧热了的锅里放油的汤妈妈哪忍她担心，抢着叫她：“你放心，这事儿我跟你爸都说了。”汤玉敏迫不及待：“那我爸咋说？”“他说不管。”汤玉敏不由火钳一拄，直直望她：“我爸他不同意？”“啥不同意呀！”汤妈妈好不得意，“这家里啥事不是我说了算？”
母女俩正聊得起劲，乍听门外叫声：“汤老师在家吗？”汤玉敏一听像做贼似的，用火钳三两下把灶膛里的火拍熄，倏地站起，叫正不知所措望她的汤妈妈：“妈！他们来了。”汤妈妈忙解着围裙催她：“快！快出去招呼哇！”汤玉敏一听，忙把身上前后拍了，头发一捋，大步到堂屋门口，叫门槛外面站的汉伟：“秦校长，稀客，快请进。”汉伟应着，像钦差大臣，缓缓进屋。文欣怕见生人也似，紧随其后，到汤玉敏身边。“秦老师，稀客。”汤玉敏叫得亲切，但文欣很拘谨：“汤老师好！”
相互礼数刚罢，平常不甚热情的汤妈妈拿着围裙过来，连声招呼汉伟兄弟：“稀客，稀客！”汤玉敏给她和汉伟相互介绍了，才指着文欣叫她：“妈，这是秦老师。”还用她介绍？汤妈妈两眼早瞄上文欣，而且笑得一条线似的。灯下的文欣那是高矮适当，胖瘦得体，英俊潇洒、儒雅腼腆，活脱脱一个旧时书生，所以汤玉敏一介绍罢，便过去拉住文欣看上看下：“好，好，真是个好孩子。”正要说怪不得敏敏常对我夸你，乍觉不合适，忙咽下那话，丢了文欣的手，转身望汤玉敏已挪好的椅子叫汉伟：“秦校长，快请坐呀！”汉伟、文欣转身去坐，汤妈妈又叫汤玉敏：“敏敏，快给秦校长他们沏茶，我准备菜去。”
正当汤家热腾腾时，“师爷”家却空气凝重。还是在那家厨房里，还是他们三个人，当魏莲一脸冰霜说了今晚汉伟带文欣去相亲，而且还是个模范教师后，灶前烧火的阮娘子不由对她一脸惊愕：“你也是，咋不阻止汉伟？”魏莲未及反应，灶旁站的“师爷”便白她一眼：“你真妇道，汉伟那叫欲擒故纵。”阮娘子哪懂，不由对魏莲一脸疑惑道：“啥叫欲擒故纵？”魏莲只好给她道了实情：“你不知道，我家那二鬼正跟省城一个返城女知青联系密切呢。”阮娘子才知个中蹊跷，顿时对她大吃一惊：“省城？”
省城吃晚饭的时间比乡下早，街灯的光亮刚把白昼完全挤走，搁了饭碗站起要走的上官局长便叫还在吃饭的文琬：“吃罢到我房间来，我有话和你说。”文琬缓缓看了对面停了吃饭，正不无惊讶瞅她的妹妹文静：“又没别人，就在这儿说吧。”上官局长无可奈何，只好再坐下，瞅着像无动于衷的她半天又不开口，倒是文琬轻轻叫她：“有话您说。”上官局长这才不无小心问她：“和省军区向副司令员儿子那事考虑好了吗？”文琬的状态依旧没变：“妈妈，我刚毕业参加工作，而且还……”“你还年轻是吗？”上官局长冷冷打断她的话，“你是不是还惦着乡下那个？”文琬不答，像没听见。上官局长有些激动：“小琬，听妈妈话，和乡下那个是毫无前途的。”文琬却不答应，轻轻搁了碗筷，去双手扶她：“妈妈，我扶您回房休息。”
汤玉敏刚在堂屋里忙罢一应事情，便听厨房里汤妈妈叫：“敏敏，快挪桌子，准备吃饭。”汤玉敏偷偷瞟了眼头都不敢抬的文欣：“桌子早挪好了。”遂叫惬意抽烟的汉伟：“秦校长，请去坐，我去端菜。”“好，好！”汉伟答着站起，汤玉敏大步到厨房里。汤妈妈正把一个咕咕直叫的瓦罐从小煤炉上端下，搁到案板上，见她进来，便悄悄叫：“敏敏，过来。”汤玉敏当有什么问题，赶紧过去，将要走近，便被汤妈妈一把拽住，嘴凑近她耳根：“真有眼力。”
汤玉敏知她对文欣满意，却指着瓦罐问她：“这是啥呀？”汤妈妈不无得意：“你不见秦老师瘦哇！”手指瓦罐：“我这是炖的鸡汤，给他补补身子。”汤玉敏好不惊讶：“哟！这八字还不见一撇呢，您倒疼上他了。”汤妈妈见瓦罐“咕嘟”声渐弱，用盖子把口盖了，又拿起抹布，像揩着刚出土的稀世珍宝揩着瓦罐对汤玉敏说：“啥八字不见一撇？我看这事准成，咱家条件好，你工作又好，只有咱选别人的份儿，哪有别人选咱的。”汤玉敏见她不了解文欣，好不焦急：“妈，您……”“好，好，好！”汤妈妈哪容她多说，当即打断她，“听妈的没错，快端菜啊！”
宴席丰盛而颇具乡村特色，席间汤妈妈对汉伟感激不尽，对文欣更是疼爱有加，汤玉敏对文欣虽是羞羞答答，却不免又情意绵绵，汉伟当然看出她母女心思跟自己一般无二，所以竭力显得热情，对文欣劝吃劝喝，文欣却偏像受了委屈，脸绷得紧，吃喝也是勉强应对。宴会效果根本不如汤妈妈心意，汤妈妈怎能甘心，饭一吃罢，便把堂屋拾掇干净，一堆餐具撂到厨房里不管，在堂屋门角烧好尽可以不烧的火盆，又与汤玉敏端出瓜子、花生，备了烟茶，叫汉伟、文欣：“来来，都过来坐，明儿星期天，坐一会儿不碍事。”
汤妈妈的心意汉伟不仅心领神会，且也对文欣竭力隐忍暗暗焦急，所以烟茶不过须臾，便避了汤妈妈求助的眼神，小心试探：“文欣，你看这事儿？……”文欣一听，好不为难：说同意吧，就形象而言，汤玉敏怎么也不能与陈香娅、彭秀玉、欧阳娜、文琬相比；说不同意，确实负了汉伟的热情，汤玉敏的真情，汤妈妈的盛情。思来想去，非但不能满足汉伟和汤氏母女那热切目光，心里反倒直怨汉伟：“你这不是明显要我难堪？”
文欣的心理汉伟看得真实，强烈的愤怒使他“呼”地坐直身体，正要像平时对他大发雷霆，可不知为什么，却轻轻端起面前的茶水，勉强呷了，又轻轻放下，像自言自语，又像告诉汤氏母女：“还没想好！”
汤妈妈哪信这话？为打破僵局，也为给大家解围，轻轻拍拍文欣：“孩子，有话直说，别闷在心里委屈自己，就算这事不成，敏敏和你哥哥还是同事，跟你也还是同行。”说罢，望了眼头低得像无力抬起的汤玉敏，“唉”的一声，长长一叹。
这声音像一记重锤击在文欣心上，这声音让文欣耳畔响起秦耀先死前的声声长叹，这声音让文欣真切感到慈母极度渴望儿女过上美满生活的殷殷之情，这声音更让文欣感到汤妈妈就是自己那饱受苦难却已长眠九泉的母亲。他真想对她大叫一声“妈妈！”真想跪在她面前，趴在她膝上痛哭失声。但他终没这样，更没像对汉伟不吭一声，而是强忍眼眶湿润极其温顺地请求汤妈妈：“给我点儿时间考虑好吗？”汤妈妈像所有慈母容易满足，扭头叫汉伟：“那就这样吧！让弟弟想想。”顺手揩了两眼晶莹的泪珠。
虽然谁都说不清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度过这一夜的，但有一点却毋庸置疑：翌日早晨，汉伟与汤氏母女的心情仍像这一天开始时最美妙的时光，蕴藏无限生机与希望。尤其是汤妈妈，村前村后的雄鸡刚互不相让“引吭高歌”，便不顾头一晚因过度劳累而浑身酸痛，蹑手蹑脚到厨房里煨汤、烧菜、炸油馍、擀面条……直到文欣他们坐到无比丰盛的桌前，给每人盛一碗香喷喷的手擀面条，才揩了额前汗渍在桌前坐下，对汉伟笑道：“秦校长，你说不喝酒那就将就多吃点儿饭啊！”汉伟未及答应，她又从大圆桌上夹起一个炸得焦黄的油馍，趁其不备，放到他碗里：“这可是早晨才炸的啊！面开得好，炸得也好，内软外焦，酥绵爽口，不信你尝。”
汉伟感激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夹起碗里的炸馍。文欣却仍对碗里的面条面露难色，迟迟不动筷，汤妈妈只顾招呼汉伟，没看见，挨他坐的汤玉敏倒看得真切，但不好说，既怕影响妈妈招呼汉伟，又怕他们都注意文欣让他窘迫。她虽然不知文欣不吃饭的原因，但希望他能自我调节，不出偏差吃好妈妈满腔热情做的早饭。
眼见妈妈招呼汉伟结束，汤玉敏好不焦急，为避免妈妈见文欣仍不吃饭心中不快，忙悄悄挨近文欣：“咋不吃饭？”文欣颇不好意思：“我吃不了这些。”两人声音虽小，却仍被因汉伟夹起自己给他的炸馍，刚舒心地要吃面条的汤妈妈听见，当即停了筷子：“你们……”汤玉敏总怕惊了文欣，忙颇不当紧般打断她：“没啥事，他就说吃不了一碗。”文欣懂她心思，若无其事叫她：“拿只空碗来，拨点儿下去。”沉重担忧如此轻松化解，汤玉敏好不高兴，脱口应声“好”，站起要走，汤妈妈却断然叫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