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售货员对老人说的未及反应,乍听陡起一声断喝,人们循声望去,文弱的文欣正巨人也似倏地站起,远远叫售货员:“同志,请稍等!”抬脚一路用力拨着每一个“障碍”:“同志,请让让!让让,同志。”很快来到老人身边,冷眼瞥了富态男人,弯腰一把抱住老人那单薄而又落满灰尘的身体:“来,老人家,我扶您起来,别太委屈自己。”老人不由热泪盈眶,也一把抱住文欣:“小哥哥!谢谢你!”
售货员终于能过去了。望着与老人紧紧相拥的文欣,售货员小声谢了,推车将就过去,文欣却叫老人:“老人家,我抱您去坐我的位置。”“小哥哥,那可不成。”老人忙指地上的袋子,“我能行,可你那儿哪有它的位置?”文欣赶紧望自己位置,周围别说放鼓囊囊的袋子,恐怕扎根针也不容易。老人知他信了自己,顺势叫他:“小哥哥!莫耽误了,快放下我,下次售货员不能过,你再来抱我就行。”
文欣只好放下老人,但想让他靠着富态男人的座位稳当一些,富态男人踏着老人袋子的那只腿却天然屏障也似,挡住他这一想法的实现。即使这一“骚动”发展到现在,但凡看得见的,无一不紧紧盯着文欣、老人,而富态男人却仍“入定”也似,动也不动。文欣本来要回座位,见此情景,不知怎么来了勇气,倏地弯腰,将他那只腿轻轻一拍,富态男人这才勉强不屑一顾地看他。文欣却不吭声,只指他的腿、座位和老人,以商量神情对他说了自己的意思,富态男人将他冷冷瞅了半天,不得已才收回腿,老人终于靠上他的座位,只疲惫不堪终得歇息似的重重叹了一声。
“骚动”彻底平息,直到文欣坐上座位,人们才收了各自不同表情的眼神。“咣当咣当”,列车行进的节奏,这时听来那么清晰,那么规律,像在告诉人们:“夜已深了。”又像摇篮曲轻声哼唱:“休息休息。”许是真的累了,渐渐地,站的、坐的、靠的都尽量蜷缩身子,昏昏沉沉,一任列车摸黑驰骋。文欣这才觉到空了的肚子又在“抗议”,但刚才为了老人没买到食品,只好拿一个进站时买的面包吃了,肚子的“抗议”才停,却觉很累,便往座位后背重重一靠,咳!竟像睡到床上似的,不知不觉也像其他人渐渐眯起眼睛,而车上的灯光也像深切理解他的心思,恰到好处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得像母亲的手将他轻轻抚慰。“咣当咣当”,列车行进的节奏那么清晰,那么规律。
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列车竟没遂文欣所愿,将他带到陌生的省城,而是带到了他没齿难忘的清泉山。眼前的清泉山依旧连绵起伏,重峦叠嶂,但却再没有往日的荒凉贫瘠,而正如郑艺鸣表演他所写的快板书说的:水秀山清、燕舞莺歌、游人如织、牛羊满坡。随如潮游客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趟过一道又一道水,文欣竟来到鹰嘴崖下,面对鹰嘴崖的刀劈斧削、松柏悬空、云雾缭绕、苍鹰迷途,其他游客无不望而却步,啧啧叹息。唯文欣再控制不住满腔激情,疯了也似,攀岩走壁、翻山越岭,好长时间终到崖顶。俯首而望,云蒸雾罩;仰头而看,苍天可触;极目远眺,山峰奇丽。不由陡生山奇生仙、仙奇升天的得道升天之感。哪还顾满山上下众多游客,竟对群山竭力而喊:“清泉山,我回来了——”
“清泉山——我回来了——”无边山峰,无数悬崖,像一个又一个热心使者,将文欣这深情呼喊满山流传:“清泉山——我回来了——清泉山——我回来了——”直喊得文欣像受了万般委屈,热泪夺眶而出,面对群山嘤嘤而哭。哭声、喊声紧紧交织,回响在山中,像纤细的手,像火热的心,为文欣翻开一页又一页关于当时建设清泉山的深刻记忆:一期开挖,围堰清淤、风雨牵引,爆破炸石……文欣突然停了痛哭,停了继续翻开记忆,因为他想起二期开山中为排炮而壮烈牺牲的水利老战友许友猛。是啊!文欣猛地揩了眼泪,许友猛就长眠在旁边平展的山坡上,好不容易回来,不看看他哪行。
以最快速度,文欣来到许友猛墓地,“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墓地修缮一新,满目菊花馨香阵阵,苍松翠柏簇拥墓碑,墓碑正面“许友猛烈士永垂不朽”几个题字恰似许友猛生前写照:朴实无华、刚劲有力。文欣不由上前抚摸,竟像抚摸烈士生前那火热躯体。“啊!碑文呢?”文欣骤然想起,“墓地修成,碑文肯定也换了正式的了。”怀着强烈好奇,文欣当即停了抚摸墓碑,来到碑后,“清江烈士许友猛”,碑文题目赫然醒目,文欣不由心潮如海屏息而看。碑文虽然朴实、简洁,但却将许友猛生平事迹叙述得淋漓尽致。文欣看得出,碑文作者是江举文,因为许有猛的基本情况、模范事迹,甚至不少语句,都来自许有猛牺牲后,文欣应总指挥部之命,为许有猛写的最后一篇悼文式报道。
目睹眼前这催人泪下的一切,与许有猛一起转战各水利工地那一个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又带着当时情景、当时气氛、当时汗水一一浮现文欣眼前:打着赤膊、系着腰带、颈脖搭条毛巾的许有猛生龙活虎,与人竞赛刨土、推车、挂牵引、排险情;周总理、毛主席逝世了痛不欲生,哭成泪人……文欣更加想念许有猛,不由怨他:“许连长,你说你,不牺牲多好,不牺牲你肯定也要被留在这已变得美不胜收的清泉山里,这里的好多工作也离不开你:看山、护林、管水、给一拨又一拨游人讲述清泉山建设史,可你,可你咋就牺牲了呢?”
“谁说我牺牲了?”文欣正想得痛心,隐约听见一声反问,且声音之熟,令心情沉重的文欣为之一震:“许有猛!是许有猛,这声音我永远都忘不了,难道他没有死,抑或死而复活过来?”文欣真是既惊且喜,倏地抬头,慌忙寻找,直到转身之后,刚才给菊花浇水的许有猛正拎着水壶对他笑呢,依旧像以前憨厚朴实,甚至有着姑娘般羞涩。文欣好不激动,赶紧大步奔去,一把拽起许有猛空着的左手:“许连长,你让我想得好苦。”许有猛却当即变了个人,脸顿时一沉,挣回左手,再不理他。“哎哎!许连长,你……”
文欣大惑不解,连声惊叫,又拽住许有猛,乍听“呜——”一声长鸣,惊得他顿时瞪大眼睛。“咣当咣当——”列车行进的节奏清晰告诉他:他哪是在清泉山上,哪儿有他魂牵梦萦的许有猛,他是在往省城疾驰的列车上。可是,自己分明是拽住许有猛的手了哇!是的,拽住了,一点儿不假,不信你看,现在还紧紧拽着。文欣不由倏地往左上胸一看:一只手的确仍被自己紧紧拽住,但却不是许有猛的,而是半趴在自己左后靠背上短髭男人的。“我怎么拽住他的手了?他怎么把手伸到我这里?”一个个问号向文欣发出一个又一个警示,再看前面,好多人也在焦急望他。文欣突然警醒,心里叫声“不好”,朝左胸前刚才没买东西,又被自己扣紧的上衣口袋一看,还真被解开了,而被紧紧拽住的短髭男人的手恰在这里。
“你干什么?”文欣顿时勃然大怒,拽住那手倏地站起,质问漫不经心似的短髭男人。短髭男人却反问他:“你干什么?”文欣突然蒙了:“是啊!我干什么?自己的钱没丢,人家手里又没拿钱,口袋被解开,谁能证明是人家干的?何况人太挤,自己坐着,人家站着,太疲惫了,手伸得长了,亦属不经意事,又何必硬要论个是非?”
许是看出了文欣心思,短髭男人颇觉友好,咧开满嘴被香烟熏得黑了的牙齿对他笑道:“小兄弟,做噩梦了吧?”轻轻抽回被拽住的手。文欣也觉自己荒唐,又看刚才焦急望他的人们,个个尽都如释重负,只好怏怏坐下。“咣当咣当——”列车碾轧黑暗中铁轨的孤寂与清冷的节奏又清晰传来,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一种不祥之兆突然袭上文欣心头:《周公解梦》说,梦见死人复活——灾难临头。许有猛早牺牲在清泉山里了,自己咋偏偏梦见他活生生的了?口袋里的钱险些被盗,自己却又说不出口,莫非此去瀚城……一想到这儿,文欣便“嘎”地斩断思路,因为此番瀚城之行,关系到他和文琬交往的结局,也关系到他一生的命运可否有转机,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往坏处想,他怕往坏处想了,事情的结局真发展成他所想的。“亏你还自诩为唯物主义者呢!”文欣赶紧责备自己,“怎么也相信封建迷信?”
文欣的担忧正要消失,乍听有人小声咕叨:“哎!这车咋像要停了?”坐起一看,车真的越来越慢,正疑惑着,又听有人小声咕叨:“要会车了。”话音刚落,便听前方“呜”的一鸣,叫得文欣坐的列车真的停了,“吭哧”喘气。“呜——”前方的鸣叫像一下子扑到文欣他们身边,且鸣叫刚落,强烈的亮光便随排山倒海似的列车疾驶声越来越近。文欣好奇,扭头便看,前面的列车潮水也似“轰”地涌来。“也是客车。”又有人咕叨。“是的,没错。”文欣心里应着,那一节一节像他们一样亮着灯光,坐着的旅客与他们对视的车厢便闪电般从他们身边“刷刷”而过,惹得文欣和其他旅客目不暇接,屏息而看。
文欣啊文欣,你可看好,万勿走神,因为文琬就在这车上,就在这车上靠你头的窗旁坐着,且她也正像你望她坐的车一样在望你坐的车,不信你看,她正朝你疾驶而来:一节、两节……呀!文欣,来了,来了!文琬来了!“妈的,这车恁长。”眼见文欣、文琬就要对视,靠文欣椅背的短髭男人却神经病了似的,对疾驶而过的列车小声咕叨着活动身子,虽然范围不大,时间不长,但却恰巧挡住文欣,等他再靠上文欣椅背时,文琬坐的列车已“呼”的一声,被巨大气流卷得没了踪影。
“呜——”文欣乘坐的列车一声长鸣,又继续它的省城之旅。文欣、文琬本来在各自坐的车上可以与对方见面,却因短髭男人的一个漫不经心终未见成,而成为一个包括文欣、文琬在内鲜为人知的谜,被永远尘封在他们曾经相遇的那段冰冷的铁轨上。
车厢里恢复原来的沉闷,伴随列车风驰电掣碾轧毫无生气的黑暗与清冷,文欣裹紧大衣,用大衣牢牢盖住刚才怀疑是短髭男人偷偷解开的上衣口袋(因为里面有他这次省城之行的全部盘缠),伴随列车行进的清晰节奏,继续抵御深夜那令人生厌的困乏与清冷。一时无话,只说此后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列车又跑了多少路程,昏昏沉沉的文欣忽被列车播音员温馨叫醒:“各位旅客,瀚城火车站到了,各位旅客,瀚城火车站到了……”
这声音打破车厢的沉闷,这声音叫醒省城的早晨:“嘀铃铃……嘀铃铃……”省城的早晨多么忙碌,省城的早晨多么动人:清脆紧张的自行车铃声,令人惊心的汽车喇叭声,大街小巷热腾腾的买卖,肩挑手提的乡下卖菜人……“啊!省城真大!”被湍急的下车潮流拥挤出车站的文欣,刚在车站门前那宽阔而又忙碌的广场发一声感慨,乍听一声诱人,但却说不上是哪儿的普通话叫他:“这位哥哥要住店吗?”文欣扭头一看:一位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女子正对他扑闪会说话的眼睛。
是对她陌生,还是没听懂她的问话,文欣冷冷问她:“住店?”那女子却一点儿也不陌生,更走近他,自家人般为他打算:“是的,哥哥,你看这阵儿一大早的,也办不成事,不如到我们店里休息到上班时间了再去办事,你不知道我们店里,那是既干净暖和,又服务全方位……”说到这儿,那女子突然停了,朝文欣抛一个挑逗的媚眼,遂颇羞涩地低下头去。
女子的这个情态其实是弄巧成拙,因为她这个情态让文欣骤然想起蹲在学校乒乓球桌上吃饭时,柴有书、梁远道他们津津乐道的秘密生活在城里的“鸡女”,脸不由朝她一冷:“对不起,我急着找人。”说罢不由她有任何反应,抬脚就走。女子这才反应过来,可不敢动手拽呀,只好一扫刚才的羞涩妩媚,朝他后背脖子一声:
“呸!猪猡!”
不知文欣是否听到那女子的辱骂,反正急急走出了车站。逐渐熄灭的街灯,繁杂忙碌的情景顿时在眼前展开,文欣这才相信刚才那女子说的:时间确实还早。可怎么打发这时间?面对浓郁的清晨市井气息,文欣驻足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