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面对清晨市井气息，驻足而思怎么打发这时间，迎面走来一个拎包的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只见他步履矫健，红光满面，浑身透出像这清晨一样的盎然生机，让人顿生钦羡之意。“是啊！精神状态尤为重要。”拎包男人擦肩走了，文欣却不由暗下决心：“这是自文琬返城读书后自己第一次与她见面，而且自己来自农村，人家一家人都是省城的，尤其是她妈妈，又是省城的教育局长，这第一次见面可不能让他们瞧不起自己。”想到这儿，文欣上下打量自己，看自己的一切与这城市是否接近：入冬才买的蓝哔叽大衣，罩着领扣整齐的上装，颈脖上围一条眼下最时髦的蓝白条纹相间的围巾，下身的裤子干净整洁，皮棉鞋擦得光闪闪的，肩挎江举文送的板板正正的皮包。这一切共同描绘出他在这城市里虽然明显刻意而拘谨，但与那些满面沉重的菜农、风尘仆仆的生意人相比，依然显得英俊文气。“不过，好好洗个脸是必要的。”
满足之余，文欣突然提醒自己，这倒也是，因为一夜车上劳顿、觉睡不好，下车前在列车上倒是洗了，可那双手抹抹行吗？要知道与文琬一家人初次相见能否成功，这第一印象可最当紧，衣着已经检验合格，可这面部，一夜未能好好休息，自己确实不放心。“是的，一定要好好洗个脸，这是上文琬家的当务之急。”文欣暗暗打定主意。“可上哪儿洗呢！”新的难题又困扰他：“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五角钱一次的公厕里倒有水管，可那是冷水，洗得浑身冰凉不说，过后面部皮肤也紧绷绷的，那样的状态去见文琬和她家人？”文欣不由轻轻摇头。
但这绝对难不住文欣，思来想去，他决定上理发店，是的，理发店里有的是热水。“不过。”文欣又想，“理发店可是经营部门，人家跟自己又素不相识，弄不好，可是要收费的。”一想到有可能收费，文欣像倏地被马蜂蜇了，伸手便摸被他扣得很紧的上衣口袋。还好，并不宽裕的盘缠还好好卧在里面。
为节约出洗脸费，即使最便宜的公汽，文欣也舍不得坐，徒步寻理发店，终于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看上去很古老的街里找到一家“传统理发店”。“既是传统店，服务肯定规矩。”文欣略微思忖后走进店里，店主是一个中年男人，热情、性急、精明、富于喜剧演员神情。他因刚开店门，尚无顾客，所以正脚赶脚地做卫生，乍见文欣忐忑进来，当即停了忙活，用地道的瀚城腔招呼文欣：“小兄弟，理发？”文欣窘迫了半天：“不！不理……”一听他说不理，店主两眼把他周身一个扫描，哪等他把话说完：“啊！我晓得了，你要问路。”“不不！”文欣面红耳赤。“这小伙子怪啊！”店主心想，“一不理发，二不问路。”不等文欣把话说完，喜剧演员神情便就没了：“那你来要搞么事（什么）啥？”文欣吞吞吐吐：“我……我想洗个热水脸。”“啊！我晓得了。”店主热情望他，浑身又洋溢出喜剧演员神情，“小兄弟你是远道来看女朋友的。”文欣害羞没好答应，店主两眼紧紧盯他：“不过，小兄弟，你的脸啷（哪）个只是洗洗的事啥！”文欣一惊，伸手摸脸：“我的脸怎么了？”店主像相面先生煞有介事瞅他：“你的脸颜色土灰，胡楂拱出，不刮可是冒得（没有）精神啰！”“这倒也是。”文欣心想，“昨晚一夜没睡好呢！而且这刚刮不几天的下巴也确实有点儿扎手。刮就刮吧！”文欣暗暗决定，只是根据在家刮脸收费的规矩，断定这儿刮脸肯定也收费。不过，收多少呢！这可要讲清，柴有书他们说这外面有好些“宰人”的事呢！遂叫正一脸神秘瞅他的店主：“师傅，我刮脸可以，只是您刮一个脸要多少钱呢？贵了我可刮不起啊！”“不贵不贵。”店主赶紧接过话去，又像相面先生瞅他，“你这脸不大不小，光鲜润滑，你又是远道来相亲，我就当做个人情，你给五块吧！”
“五块？”文欣对他一惊。“五块贵呀？”店主也一惊。“我在村里刮才一块呢！”“那我要五块啷（哪）算贵呀？”店主给文欣解释，“现在村是大队，我们就从大队刮个脸一块算起。”店主伸起一个手指，“那公社刮就是两块，县上刮三块，地区刮四块，省里刮……”店主突然停了念叨，倏地朝文欣伸出五指，“那还是五块呀！”像晃确凿证据对文欣直晃，“到省城刮脸就是五块，这儿是省城，我冒（没）多要！”文欣一想：“是呀！”家里哪能比得省城，五块就五块，见文琬当紧，遂叫等他决定的店主：“那就刮吧！”店主还真像表演喜剧，优雅一指前面挂着长方形面镜的大转椅叫他：“那你请。”
懒惰的太阳终于起床，像无私而多情的姑娘，满载温暖和煦的光芒洒向文欣刮脸的理发店门前，洒向瀚城的人来车往，洒向清江的清汉饭店。
这是清江城里最早褪尽往日色彩，以全新面貌迎接来宾的最豪华饭店，虽然比不上省城饭店豪华，但在清江地区算是高档场所。下了公汽，身披阳光，汉伟提着文琬的旅行包，与文琬并肩上了饭店门前的台阶，来到紧闭的玻璃大门前，汉伟推门叫文琬：“请。”文琬的也不推辞，浅浅笑着，缓缓进门，汉伟跟进，侍从也似抢在前面，领她走过庄严肃静的大堂，上了三楼，打开房门，将文琬旅行包搁上玻璃茶几，与她在沙发上相对坐下。望着整洁豪华的房间，文琬浅浅笑道：“条件不比省城差。”汉伟不无得意：“那是，接待谁啊！”说罢惬意地要伸手掏烟，却想到有失礼貌，忙停手试探文琬：“这可是你返城后我们第一次见面，要多玩几天啦！”文琬依旧浅浅笑着：“不！我还要赶回家过小年呢！”
汉伟顿时无限失望，因为他知道，别看文琬说话细声慢气，且总带浅浅笑意，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在意，但一说出口，便毫无回旋余地，只好颇显忧郁地叫她：“文琬。”正要回忆那难忘往事，并表明对她掩饰已久的情感依恋，文琬却浅浅笑着抢着叫他：“我们还是来谈谈你邀我来谈的文欣的事吧！”
汉伟一听文琬说要跟他谈文欣的事，刚才的恭敬骤然消失，胸中积郁一触而发：“我说文琬，你能不能不再与文欣联系？”文琬对他浅浅笑道：“有什么问题吗？”汉伟虽尽量重话轻说，但却像控诉起累累罪行：说文欣早到结婚年龄却多少人说媒都不答应，这当然包括他好心给文欣介绍的汤玉敏；人际关系也是孤家寡人，所教的语文，学生统考好不容易得了全县第一，模范教师称号却旁落他人之手……绝少激动的汉伟说着竟颇显激动：“文琬，我以你我之间的友谊郑重要求你：别再跟他保持联系了，让他静下来，好好处理自己的事情。”
不知是要平复激动的情绪，还是实在抵御不了香烟的诱惑，汉伟说罢，再不顾面对文琬这样的客人抽烟欠妥，伸手掏了香烟，“啪”地按动火机点燃，房间里顿时升起缕缕烟雾。望着他完成这些动作，文琬又浅浅笑着问他：“这就是你邀我千里迢迢来谈的文欣的事？”汉伟以比平常快得多的速度吐了口里烟雾，以深切关心的口气反倒问她：“你说这些我不说行吗？我不说到时候误他事小，误你那我可真于心不忍。”“谢谢！”文琬浅浅笑道，“我该告辞了。”汉伟明显吃惊：“你大老远刚来，要上哪儿去？”文琬好不轻松：“上我同学家呀！我这次可不只为文欣的事来。”汉伟明知无用，却仍不由劝她：“打搅人家干吗？你就住这里。”“不！”文琬站起，“我跟同学约好了的，等安顿好了，再来看你。”
文琬刚来便走，为汉伟年末的清江之行画上不无遗憾的句号。中午时分，汉伟便揣着早想好的魏莲对他早回问这问那的答案回到家里，魏莲却并未如他猜测对他早回刨根问底，而是急不可耐问他：“你知道吗？隔壁的二鬼自从那天匆匆出门就再没回来。”汉伟吃惊：“还没回来？”“不是咋的。”魏莲不解，“你说这要过年了，学校也放假了，他会上哪儿去呢？”“是不是上姐那里去了？”魏莲不无鄙夷点拨汉伟：“你傻呀！前魏村离我们恁近，他啥时候在那儿过过夜的？”汉伟愣了片刻，突然转身便推墙边的自行车。魏莲大为不满：“刚落屋你又要上哪儿去？”“上前魏村。”
汉伟答了魏莲，便救命也似，推起自行车出门直奔前魏村。春萍一家正吃午饭，见他火急火燎来了，春萍搁了饭碗站起，不等跳下自行车的他开口，便咕叨：“你看你急的那样儿。咋不早来，我也好炒几个菜呀！你可是有些时日没上我们家来了。”刚说罢，魏贵便接着讽刺汉伟：“当官了，把我们忘了。”汉伟哪有心听他们闲言碎语，脱口便问：“文欣没在你们这儿？”“文欣不是上瀚城找那个女知青去了吗？”春萍答了，倒反问他，“咋，他没跟你说？”“啊！”汉伟冷冷应了，再没了刚才的火急火燎，倒显得心事重重。
修了面的文欣确实比刚才显得精神，精神好更有信心。带着这刚加油似的精神和信心，文欣走出理发店，开始寻找文琬家。面对鳞次栉比的楼房、纵横交错的街道、车来人往的情景，文欣才知省城这么大，自己这么小，才知标示文琬地址的十几个汉字那么简单，而找起来还真比大海捞针难。坐车还不能一气坐到，为不走弯路，又节约钱，文欣一路走了问，问了走，坐车也是下了上，上了下。如此不知经过多少周折，直到近中午时，才寻到文琬家。
阳光洒满上官局长卧室那紧闭的玻璃窗户，按说面窗而坐，休闲取暖，是假日无限惬意的事，但不知为什么，阿辉有意无意从她那敞开的门前蹑手蹑脚过了几趟，却非但看不出她有任何休闲之意，反倒觉得她正面对阳光，看上去心事重重，再忍不住担忧，轻脚进屋：“妈，天气勒（这么）好，您不到外面晒太阳，一个人待在屋里纳么事闷？”上官局长依旧望着窗外，却反问他：“你大妹应该到清江了吧！”阿辉一听，再没了刚才的谨小慎微，大声叫她：“妈！再不能任大妹由着性子来了，尤其不能让她再跟那乡下小子来往。”上官局长略感安慰：“那乡下小子倒不必担心，他没上到大学，两人差距太大，你大妹已表示回心转意。”阿辉松一口气：“但愿大妹说的是真的。”
话音刚落，乍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阿辉大惊，叫正凝神而听的上官局长：“妈，大妹回来了！”上官局长心事重重：“没那么快。”“啊！那我去看看是么事。”
阿辉说罢，也不等上官局长答应，便出来打开屋门。眼前的情景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怯怯望他，虽是衣着整洁，神情俊气，但从他身上，阿辉还是清楚看出是外地人。不由问他：“请问你找啷个（谁）？”青年答得沉稳：“我找文琬。”阿辉心里一惊：“你是哪儿的？”“清江的。”阿辉逼问：“你叫么事（什么）？”“秦文欣。”阿辉的担忧全被证实，脸色骤变，却对文欣竭力客气地说：“我们家冒（没）文琬这个人，你找错门了，快走吧！”伸手便要关门，文欣赶紧抢到门口，一把抓出大衣口袋里文琬给他去信的信封朝阿辉一举，像哀求他：“不！我是按照文琬给我的地址找的，我没找错，这儿就是文琬的家。”阿辉哪还愿跟他客气，冷冷叫他：“我不管你找错找对，反正勒（这儿）没有叫文琬的，你快走。”伸手便推文欣。
文欣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定定站住，热切望他：“请问你是文琬的哥哥吧？”阿辉不答，因为他不知答是，还是不是，所以只有瞅文欣。文欣却从他左右为难的表情里得到了明确回答，像在茫茫迷途中寻到亲人，热切叫他：“哥，我知道你是文琬的哥哥，我虽然是乡下人，但跟文琬感情很好。文琬虽然返城已久，但这期间我们从未断过联系，我今天之所以千里迢迢来找她，就是因为想见她一面，而且她也对我说过，我任何时候来找她，她都欢迎。可是，你知道吗？为了找她，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连一口热饭都没吃过，你说这天寒地冻的，我日夜兼程大老远跑来，你还不让我见她一面，即使死，我会甘心吗？哥！”
话说完了，文欣却已泪流满面，阿辉的心也不由受到强烈震撼，真想亲切地让他进屋，盛情招待，让他忘却旅途艰辛，等待文琬回来见面。但想到刚才跟妈妈的半天议论，想到妈妈为文琬和他的关系害的长期心病，更想到他和文琬天壤之别的条件，发展关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于是暗一横心又叫文欣：“我不晓得你说的么事（什么），我只晓得勒（这儿）冒得（没有）文琬，你快些走！”转身又要关门。乍听屋里轻声一叫：“阿辉，不要无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