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群星谱》才会名叫《群星谱》。半小时的单元节目，没有固定主题，“星”——如徐枫、王钏如这两颗港人并不把她们看成大卡士的名字都能独挑大梁，证明编导的个人品位就是一切。以今天的形容，就是“煮什么你便要吃什么”，观众如走进私房菜餐厅般，没有打开菜牌左挑右选的权利。只是私房菜自有珍惜它不是大镬饭的食客——或老饕——爱它能带来意外惊喜，和不是人人都能尝得到的“优越感”。
的确曾经有这样的年代，SOPHISTICATION是被作者与观众共同追求的东西，例如怎样令STORYTELLING变得有型有格。
《王钏如》半小时分成上下两节。第一节只见经常一个人的女人在公寓里挪挪椅子，对镜整整仪容。外出与母亲午餐，话题琐碎，是与女朋友闲话，我们才从对方口中知道一点她的婚姻状况：“阿卢近来常在外面，你不担心？”不怎么说话的女主角（因为不能说广东话）不置可否，女朋友（雷霭仪饰演，她是柏德烈和哉丝所有作品中女主角的“女朋友”，在《徐枫》中，便是发现她在浴室里自杀的ROOMMATE）遂向她作如下建议：“听吕太说现在流行‘短期男朋友’，很方便的，打电话约好时间地点看样板，合心意了，才决定要不要交往。完事了又没有任何牵挂，完全不用付出感情，你要试试吗？”仍然不置可否的一张脸，女朋友再推她一下：“试试嘛。”
第一节从她决定“约会”开始，连串是她步署行事的镜头。进酒店的酒廊，点了饮品，打电话给“介绍人”，回到座位，打量早已抵达但在接电话时才现身的“对象”（吴耀汉）。他结账上房间，她慢一步跟随。来到长廊上，一个房间的门半掩着，她推门走进去。下一个镜头，已是事后的她乘搭电梯离开，观众无从看见她的表情、反应，由于对住镜头的是她的背影。故事说到这里打住：广告时间，第一节完。
真正的主角是王钏如吗？我会说是“酒店”（喜来登）。因为关于深闺怨妇“叫鸭”的故事，变相是把我们对“酒店”的性幻想放在聚光灯下：“男人想有艳遇，只要不把房门关上，半夜就有女人爬上床来。”吴耀汉后来对王钏如“开玩笑”说。所以，谭家明和陈韵文的高妙之处，是借两个人的“邂逅”来替现代人的欲望解码——没有性抑压，我们又怎会对酒店有性幻想？至于性抑压，在王钏如身上，就是身份与欲望冲突的结果。或可以说，如果不是丈夫把家当成“酒店”，身为人妻的她也不会到酒店找寻“家”的温暖和慰藉。
好的STORYTELLING不只是把故事讲得一板一眼——天知道那可以有多乏味，如以行房的方式做爱。它必须让“故事”里的种子开枝散叶，把观众的想象往更茂盛处引领。又有人以为“结构”便是一切——塔伦天奴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看太多？——于是在布局上扭尽六壬，却不知所云收场。
《王钏如》下半部比《危险人物》早上二十年在结构上做文章：第二节开始，女主角尚未进入虚掩的酒店房门，第一节时以女朋友推波助澜（客观）来衬托的心理状态，第二节中全部以沉闷生活（主观）反映，到影片高潮——悬崖勒马，和结局——吴耀汉手捧玫瑰站在她家门口，让我们经历一次由外至内，幻想和现实冲突的挣扎。短短二十分钟带来横跨三十年的回味，不是STORYTELLING的功劳，是什么？
2009年8月20日
当年慈母
妈妈好
小宇，被你捷足先登，写了邓碧云的长衫——那一日，同一时间，我也蹲在小盒子侧，眉飞色舞，自言自语，总之是合不拢嘴。
上一次重播是不是八年前？人不在港，不好意思叫他人代劳，这次无论如何录得多少是多少——一百一十集，将来真要流落冰火岛，手上不可以没有全套《家变》。
《家变》不同《狂潮》，或者，《狂潮》非比《家变》，纵然“程思嘉”是唯一由港人发行再做的嘉芙莲——《呼啸山庄》被琼瑶搬演成《烟雨濛濛》，好在我们也没有交白卷。其实“洛琳”应该就是郝思嘉了——中兴衰落的家族，同样由一个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女子担大旗，当年有没有想过索性把剧名改做《乱世佳人1978》？“程思嘉”胜在完整，“洛琳”则是上半段少女戏更诱人——三十开外穿上二十三四的大班廊洋装，妹妹是徐美玲，母亲是“脂粉不施”的南红——我忘记了汪明荃原来这样青春过。当然，邓碧云才是第一女主角，正如缪骞人好看，但《狂潮》动人的是李香琴——“母亲”在这些大老倌手上，无一不是化腐朽为神奇。连看看她们今天戴了什么耳环都是莫大乐趣——谁叫叫华仔的，除了刘天王，还有我。
还是家变好
布景是不堪的，节奏像蜗牛托世，导演的技巧，包括徐克，全部是同班同学——未上中学，顶多在等候六年级毕业试，但是《家变》仍然十分好味，十分好看。有一点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当年，只肯看陈韵文写的部分，认定其他编剧的马位被抛离太远，这一次却连早已销声匿迹的少雅都觉得——哎呀，怎么今日的的电视剧本水准，原来真是一幅幅世事想当然？
现在依赖方程式，生产过程是流水作业，没有故事不熟口熟面，没有对白不是闭门造车——生活归生活，电视剧归电视剧，不相干的两个星球。《家变》却是混沌的：所谓“时装剧”，除了不是民间传奇，也因为旨在捕捉一个时代的面影，甚至不晓得煽情——抑或煽情在不知不觉之间，例如在饮惯了的开水里加了一点点的盐？
是的，《大时代》是不尽于我的，那种大悲大喜叫我看毕一集，但看不完两个十集。《家变》却带回来追看连环画的情怀——隐形墨水般的笔迹，一一逐渐复现，马进友其实是甘广开的私生子，詹伯林要在五十集后才出场，他有个不肯离婚的分居妻子，是大姐明，洛敏反璞归真，真命天子是卢大卫。
而且像小宇一样，渴望看见菲林拍摄的部分，因为是廿年前的外景。
妈妈经
慈母心，是否仅限“提点夜归子女把厨房里的一碗汤先喝为快”？现实里的开怀固然不止，就是变作絮言絮语，亦只会冗长上千倍百倍。若将伟大母爱搬上荧光幕，在今日的电视剧里，更多时候只剩下这一番想当然，归根究底，皆因大众妈打濒临绝种，故此妈打艺术，注定“妈打”系英语MOTHER的粤语谐音。
失传。《家变》重播，邓碧云固然独步舞台——单看她应付出嫁长女，待嫁次女，以及孻仔拉心肝的不同声气，不同举手投足，便已值回录影带的价钱，何况偶尔还卖大饱，高声在子女面前数落他们的父亲，自己的老公！“我要你告嗰间杂志社！”督印人也姓洛，是大妈立意拉下庶出女儿的面皮。
有本事教观众望住她目不转睛，难为了同一出戏中的大小妈打。其实典范俯拾即是：不要小觑马进友（夏雨饰）的母亲叶萍，可能出于补偿心理，每每将私生子的老婆视作情敌——谁叫他的父亲长期见不得光？又有望洋兴叹的邓美美——乡巴老公恨不到她生的儿子，移情钻营荷兰水盖，她，活现了“新界妇女既唔好睇，又唔好食”。
还有年轻医生张克伦的寡母（邓孟霞），身为妾侍的弱母（南红），上下等全部落齐，诚属七十年代妈打大全。
婆婆妈妈
劲量级如邓碧云，到底还是抢不去李香琴的锋头——《家变》有影偕双，后者大方地拢出陪衬的绿叶恣态，那份难得从容，一样叫人叹为观止。
李，演施李慕容之前，是程一龙夫人——当年无人不识，叫“程太”，老公的傍友马剑棠（阿齐）把这个称呼叫得贴贴服服，她却一直用眼角瞧他，那些戏，好味过肯德基。
我认为李香琴的第二春由陈韵文缔造。纵然后来落到甘国亮手上，一样连场好戏——富太沦为五十年代的弃妇，终日讨好子女变成有错没错，凡事破口骂了再算。未看过《轮流传》，即是未曾见识过香港影视上最有血有肉的“母亲”——李，经历陈、甘洗礼，不但替邹世孝的《风云》赚人热泪，就是苍白如《奋斗》，也因为她把头发剪成男式，饰演周润发阿妈而可观性增加不少。
过档亚视之后，强势台的大众妈打频频委派夏萍代表，声线低沉的她，好像永远只会跟儿女说悄悄话——层次感因此大打折扣。
而年龄上合格有余的罗兰，却因惯演《龙婆》而与妈打绝缘，于是，汪明荃也被问及“你可介意接演母亲角色？”
近期备受期待的荧幕母亲，当然是白发上阵的雪妮。
雪妮
《天地豪情》正在深夜回放中。在那出被我称为“乜人都有”的大卡士剧集中，我把镜头对准了第一次亮相电视剧的雪妮。当年她还坚持原装白发上阵，与秦沛的对手戏大多是委婉的、惶恐的，虽然在念对白时仍贯彻粤语片时代的雪妮风格，那就是有一点童稚的牙牙学语FEEL。
我喜欢雪妮。我也莫名其妙地喜欢与她差不多时期出道的新人罗爱嫦。或者真要找出原因，我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系列由她俩合演的《女黑侠木兰花》中，雪妮是木兰花，罗爱嫦才是我更情有独钟的穆秀珍。缘于自小我所认同的“英雄人物”都不会是主角，却是他们身旁的得力助手，英文叫SIDEKICK。
以致最近看完《青蜂侠》的预告片，心里“恨”得痒痒的——周杰伦的KATO太酷了！这与周董的个人魅力无关，而是那位平素沉默寡言，一出手便所向披靡的司机先生，令我恨不得也有此能耐，不，是风采。就像罗宾之于蝙蝠侠，我是从小向往当辅祭多于想象有朝一日成为神父。穆秀珍集齐我喜欢的SIDEKICK性格：冲动、冒失，屡屡闯祸要木兰花出手相救收拾残局。但面对她暗地里祟拜着的高翔时便趾高气昂。最后她能嫁给云四风这样的科学家，该是第一代修成正果的野蛮女友吧。
无线八十年代拍摄《木兰花》时，选用赵雅芝与杨盼盼，又把背景挪移至所谓的1950年代，简直是创意大倒退——倪匡原著中的高科技（幻）成分全都因为迁就制作条件泡了汤。牺牲的不止情节，还有观众的想象力——木兰花等人的足迹原是遍及南美利亚高原、喜马拉雅冰川、巫教盛行的海地、北极、火山、猎头族、海底古城、神秘的达华拉宫……探险成分被无情取替后，补上的是老掉牙的父仇不共戴天“砰砰砰”。
六十年代的电影版《木兰花》好看得多，功不可没还是雪妮。即便是当时得令的宝珠，演女黑侠也没有雪妮眉宇间的冷。宝珠演神鞭《大师姐》很好，而纵使纸上的大姐姐比雪妮的演绎有人情味得多，但在胶片上，就是要雪妮般铁面无私才够风格化。说到温暖与冷峻，宝珠和雪妮在仙鹤港联时期合演了两部《金鼎游龙》，狄素云狄墨云的姊妹恩仇外加一笔龙三公子（曾江）的感情纠葛，几乎就是《天地豪情》中周海媚、郭蔼明和黄日华的三角恋。难为了夹在中间的母亲——满头银发的雪妮。我是花了不少唇舌才说服自己接受在《雪花神剑》中崭露头角的玉女终于升格演技派，然后，庆幸《天天天晴》中饰演“大伯娘”与李司棋演对手戏的那个人，是气定神闲的雪妮。
2010年6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