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丰离校出走是准备一死的。他对这个世界失望了,对自己也失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必要了。
在当地显赫于世承传数代的秦家,一夜之间就屋毁人亡了。全家老小二十一口人,全部被土匪杀死,财产抢劫一空,连那座在一县之内也数得着的豪宅大院也被焚烧了五天的大火,只留下断壁碎瓦。
在这场浩劫中,幸免的只有在北平上学的秦兆丰和出外经商的伯父。伯父受此打击后,已一病不起,据说新续了一位女人,不多的积蓄全由那女人掌管着。给秦兆丰的钱已拖欠了几次。
秦兆丰在北平的生活已非常拮据,用捉襟见肘形容是十分恰当的,使他结束最终生活信念的还有"失恋"的打击。他与梁晓媛是在"五四时期"相识的。她在另一所大学,山西老乡,两家所在的县城相距不过百多公里。
然而,这个曾与他海誓山盟的女子,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决定解除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找了两次,女方不见面。这个寄托了全部生命的梦想的破灭,一下将他击跨了。从那时起,他觉得整个世界天昏地暗了,死亡几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他想到远远的地方去死,死得干干净净。走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觉得没有必要。然后,他就在某一天的下午,走出校门,又走出京城。他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而且也没有再回头的心情,死神在向他招手,迫不及待地向他招手。
那个时候,正是秋天,京城外的风沙很大,风吹过来时,遮天蔽日,荒凉的驿道上只有他孤独飘零的身影。他的心境也非常苍凉,甚而可以说是死水一般,他几乎失去了思索的功能,头脑麻木了。只是一股劲地朝前走,朝前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要路还能走。
他本能地低着头,就是这样,暴疟的风沙仍然不断的卷拥着他,要把他掀翻。他好象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哟着骡马赶路的人。那人狐疑地看了他几眼。
他没理赶骡马的人。在走出去几步的时候,那人向他喊了一句,好象是问他要去哪里。他没有回话。他没有回话的兴致了,那个人就远远地走了。
再后来,天就黑了。仿佛用一面硕大无比的黑布罩住了苍茫的天地。他慢慢地一直往前走,偶尔抬起头看看路,虽然他仅仅能看清是一条暗灰色的土道。他感觉口渴。
有那么一霎那,他想找点水喝,但想到可能很快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便可笑地否决了这微弱的求生欲望。他对自己说,你还喝什么水呢,你还需要喝水吗?
他继续弯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有多远,怕是已走出京城几十里以外了吧。这时,他感到自己快到了生命的尽头。就在这里结束吧。这里荒芜人烟,连一丝灯光也没有,死在这里是很干净的了。
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缺乏死亡的任何手段。投河,没有河流,上吊,又看不到一棵树木。黑黝黝的大地上,光秃秃的,除了模模糊糊可以看见的一面废弃的墙壁,眼前什么也没有。倒是听得见一两声饿狼的长嗥,但却不知躲在哪里。
他非常沮丧,这才想起不知什么时候看到的那句话,"欲死不能"。也在这时,他才感到彻骨的寒冷。他哆嗦起来。他再次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仍然没有痛快一死的可能。
有那么一会,他几乎想立刻倒伏在地,任凭风沙去吹,任凭饥饿慢慢地将自己消化,带走自己最后的气息。最后,他想,还要能往前走,往前走才会为自己找到一块永久的栖息之地。
走了不知多少时辰,他发现自己早已不在路上了,是走在一块收割后的玉米地。脚下磕磕碰碰,是割玉米后留下的根茬。而且,还有一道土沟,有一条水渠。
他完全是莽里莽撞地在荆棘道上翻滚。不知摔倒过多少次。腿脚和手臂早已摔痛,而且身上裸露的地方都扎满了针棘,但他没有停步,他想也许只要这样走下去,自己就幸运地倒毙了。
使秦兆丰倍感沮丧的是,到天亮时分,他仍然没有倒下去,身体里面还似乎蓄有残存的活力。这活力还支撑着他,让他在这个悲惨而绝望的世界上继续行走下去。他心里不由地发出几声惨烈的嗥鸣。他对着昏暗的远方喊叫着,意识中却感觉象是远处饿狼的悲吠。
他倒在地上僵卧了很久,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已经融入到了冰凉的土地之中。可是,最后,他却被冻醒了过来。
他想,自己这样很难了结,也许天一亮,就会被人发现。就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人群骚扰个不停。他不愿那样,他想能干净地、孤独地、安宁地离开这个世界,于是,他又吃力地站了起来。
天刚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走在了卢沟桥上,心里不由地激动了起来。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结束生命的地方。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卢沟桥下只有浅浅的一弘水,跳下去,怕连身子淹没不了。他扫兴地走开了,内心充满了求死不能的辛酸。
卢沟桥旁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在布满了晨光中显得十分茂密。他想,归宿怕是在这里了。他蹒蹒跚跚走了过去,如果不是死的强烈欲望,他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了。
他一边挪动着脚步,一边察看了一下自己,短短的一个晚上,他已败落得不成个人样。衣襟扯开了一条长缝,裤脚也烂了。满身灰土,布满了荆棘棵子。他又饿又渴,脚也红肿了,快拖不动沉重的身体。
他走到一棵树下,仰头长叹了一声,解下自己的裤带,眼泪情不自禁淌了下来。他没有去擦,一切都无所谓了。这里就可以解脱了,永远地解脱了。他把裤带抛到一棵树杈上,却发现总也系不成一个可套头的结。
他用力一扯,那树枝竟然"嘎喳"一声断裂了。他不由地苦笑一声。他又找了一棵树,这次他先系了一个结,然后抛了上去。绳结弄好了,却发现自己的头无法伸进去,树枝太高了,他早已饿得没有一丝力气,弹跳了几回,脖子仍进不了死亡的圈套。他觉得十分晦气,连死的力量也没有了,人到了这等地步,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也许只有吃点饭,才有死的希望,他的沮丧真正难以言状。他没有死过,只是在农村生活的时期听说过上吊寻死的故事,没想到一个人要死也这么难。他呆呆地立了一会,又将裤带抽了下来,重新系好,颓然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