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因像一个士兵一样走过许多路。因为他是一个机器人，所以他的步伐比所有人都更大。他几乎是以奔跑的速度在旅行。他的油漆呼呼地就都掉了，他的零件一个一个地松动了，但是这并不能让他慢下来。那些故障的声音越是提醒他降低速度，像一个正常的玩具一样安静，他就越是无法平静。这样的事情并非不稀少，我们这个时代里的无数天才都是被这种越来越大的离心的力量所引导着快速地划过了天空，无数黑暗的灵魂也是因此而更加干净地燃烧掉了自己。这种力量使行星不断运转，让世界不至于在一瞬间停止。机器人哈因就是在这种高速之中丢失了他的敏感，他的激动，不知疲倦地向前。你只能看见他像一团烟一样迅速地穿过一团雾，并不能知道他的方向。
哈因在沙漠中遇到了一朵花，他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被这朵花征服了。那是一朵平静的花，红得就好像是凝固的火焰。哈因有这样的一个疑惑：花被创造，被固定在一个地方生长，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人的观赏？为了环境的健康？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解释这朵花的存在。你看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没有水，没有乌，没有蜜蜂，一朵花在这里，如何能够存活呢？
我的叔叔也喜欢植物。他的阳台上种满了花草。我也喜欢植物，我收养过一棵树，让它监视着我一点一点地成长起来。也许这是因为遗传，也许是因为我和我的叔叔一样天生伤感。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叶片的脉络和人生的道路一样都是没有道理而拥有无穷分支的。但是无论分支怎么多，都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哈因也曾经这样想，他猜测，他所行走的广阔大地看上去有着无穷的路口，但是它们其实都是幻象，他在走钢丝，他在走独木桥，终点永远都是一点，没有第二个答案。看上去有无数选择其实只有一个，看上去有无数条路其实只有一条，那还能怎么办呢，向前走吧。可是畏惧，迟疑，这些精神多么沉重，丢弃它们是没有人性，携带它们又容易颠覆，那我应该把它们放在哪个位置呢？牵着它们，就好像牵宠物一样吗？
我的叔叔也对我说起他的爱情。他爱上了一个忧郁的女孩子，就好像爱上了一朵不说话的花。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出于同情：那个女孩子的家庭并不幸福，因此她从来没有感到快乐。他偷偷地了解到，那个女孩子的妈妈曾经是一个牧场工人，离开了牧场之后在一个小酒吧里工作，与陌生人匆忙地结婚。那个女孩子穿着黑色的衣服，头发总是凌乱不堪。我的叔叔一直想要对她说明他的心意，但是那对于一个总是伤心的人来说，真是难上加难。他好不容易凑齐了为酒吧女招待的女儿、他所心仪的人儿买玩具的钱之后，才发现她和她的妈妈已经搬到了别处。
那段日子就是我叔叔一生的低谷。他不断地旅行，不断地打听，希望能把那个女孩子找到，但是这个世界上毕竟有太多的女孩子。在他终于走累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普通的女孩，于是他停下来了。他几乎把这一路上的经历忘记干净了，除了机器人哈因的故事。许多孤独的，晒太阳的老人常常说起这个机器人。他们说那是一个拥有心的机器人，他和所有的人都一样，慌乱而无知，容易受到内心混乱的牵引，容易被外物所伤。那些老人都说，要不是因为自己已经老得吃不了东西，看不清路，控制不了身体，他们情愿与那个机器人一同去，去看看传说中能够看清过去事物的水晶——未来反正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能行，他们多么希望同哈因一起，看看村庄的过去，看看自己的过去，看看自己已经老掉，死掉的爱人的过去。
就好像是一朵花会重复上一朵花的样子，我的青春沿着我的父辈的轨迹。我的叔叔放弃了一切之后又重新拾起了一切，他最后成为了一个玩具商人。他现在拥有全世界最多的玩具，但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能够与玩具为伴的童年和青年时期。人越成长，就越孤独，一个成熟的人能够辨别事物，能够知道玩具是没有灵魂的东西，永远抚慰不了有灵魂的自己。人越成长，就越自大，一个老练的人能够控制感情，能够认定他是自我的控制者，他的灵魂，开始与花朵，与溪水，与风，与云没有关系。我的叔叔自己也制造玩具，只有这种创造能让他稍微放松自己紧张的心。
做玩具是需要耐心的活儿。他不知道，哈因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他一直试图仿制出这样的一个机器人，能够动，能够说话，能够自己思考。尤其是思考。他需要一个真正的伙伴，去为自己想一些事情。他总是掌握不了诀窍，这让他的头发不断地白下去。哈因，哈因，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机器人能够变得如此聪明，如此地接近一个人类呢？我的叔叔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他常常做这样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背负重物，去遥远的山地。那里藏匿着能够预言和解答疑惑的人，掌握着能够通晓世事的水晶。在这个梦里，他非常年轻而且富有生命的活力，他能够飞一样奔跑，身体灵活得就好像是上了发条的兔子。他满身鲜血地找到了水晶（他知道自己满身鲜血，不是因为他感到了疼，而是因为他首先从明亮的水晶石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女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到底是谁。然后他又问了水晶机器人哈因为什么能像一个人那样思考和行动，以及他最后去了哪里。
这两个问题交汇在一起，水晶竟然没有任何反映，他只是看到血淋淋的自己。这个梦总是以这种方式结束——叔叔在梦里软软地躺在了地上，然后发现自己满身的虚汗，一切只是梦而已。
玩具店不能有镜子的规矩还是对我叔叔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因为这样，我的叔叔好像放弃了看清自己面貌的想法。我的婶婶日益苍老，也无法让她自己知道。
我听了叔叔的话，对我喜欢的女孩说我爱她，我希望永远和她在一起，就好像童话故事中那样。
我的姑娘却这样答复我，她说她早就失去了爱的能力了。她曾经非常伤心，非常伤心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没有心，没有感情的人。但是后来她也慢慢地习惯了。她给我说起她的祖母，她的祖母曾经是一个铁匠的妻子，但是最后离开了那个铁匠，去寻找她所谓的自由。那的确是一场冒险，一次赌博，但是最后却没有很好的下场。她的祖母最后和一个拥有农庄，整日无所事事的酒鬼结婚，生下了她的母亲。祖母最大的失误就是她没有想到她的前夫是这样地爱她，会这么快地离开人世。得知这样的消息之后她每日感伤，最后死于一场感冒。而她的祖父，醉死在麦田之中。我爱人的妈妈因为家破人亡，匆忙地离开了令她伤心的故土。抛弃了一切朋友和感情，立志做一个普通人，终于她实现了愿望，与一个技艺不精的木匠结了婚，最后死于难产。
我的姑娘，就是在锯木的嘈杂声中长大的。木匠常常打她。辱骂她，责怪她要不是因为她的出世。她的妈妈也不至于这样早地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木匠是个孤独，阴暗的人，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木匠。却没有教给他的木匠儿子任何技艺。老木匠在他未来成为木匠的儿子三岁的时候就因为赌博而抛弃了这个家，之后也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的姑娘，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总是像木碎屑一样苍白。
我对她说我真的爱她。她却总是把话题扯到其他的地方。她告诉我，要想知道一个人的未来会是怎样，只要去把他的家境观察。她嘲笑自己是荒漠中生长的花儿。永远只配穿黑暗如乌云的衣裳，永远只配唱哀伤的曲调。她说：“远离我吧。就好像让你自己尽量去远离一个不幸，就好像你总是必须背叛你的初衷。你看看，我甚至都厌恶我自己，又怎么会爱上别人昵？我倒真的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来改变我，但是我知道那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听说过吗，父母就是孩子的镜子。忘记你说过的话吧，惟一能做的事情是享受现在的时光，让我们一起去跳圆圈舞吧。”
你不知道那让我有多伤心。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些话语是她刻意种在我心中，让我收获悲伤的种子，刻意地为了掩埋我，让我心碎的洞穴。我无法在当时像拔掉杂草一样清理掉它们，也无法把它们填平。而是把它们珍藏了起来。也许这就是我现在行走在这样的旅途中的真正原因。我的姑娘最后离开了我，就像她所说过的那样。我疯狂地跟踪了几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就好像叔叔故事里所说的哈因，寻找水晶，却总是没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