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一生需要有人捧在手上,
那个人只能是我,
必须是我。
顾文熙的心很乱,像一些浮游海藻伸出的胡须一般,张牙舞爪地四处伸展。他看着苏晚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万不若看关玥那般愧疚得鲜明。高三即将来临,繁重的课业迫使他暂且放下未完成的心愿,而梁子睿的到来将这微妙的气氛一点又一点,寸寸瓦解。
彼时是盛夏的七月初,微风凝滞,阳光刺目,男孩子的灰色衬衫背后能看清深深的汗渍,女孩子穿清凉的长裙子、白色帆布鞋。他拖着不重的行李箱,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故乡的天空是这样高远亮丽而又深邃内敛的,空气里裹挟着乡土清淡的气息,一寸一寸侵蚀着他的鼻腔。于是,环顾四周,到处是或离开或归家的旅人,他站在人海中,眼神凄迷。恍惚间,墨镜下的双眼有些阴沉,唇角却依旧牵着一弯并不清晰的弧度,来往少女的目光不断掠过,他抬步,向机场外走去。
简单衬衫和短裤,一双白色帆布鞋,记忆中的女孩瘦瘦的、黑黑的,一头齐耳短发,眼睛黑黝黝得写着些光亮,是人群里与众不同的斑斓色彩。她总是拿着一块不大的木板,用夹子夹几张空白的纸,手里攥着一截短铅笔和一小块橡皮,对他说“别动,给我当个背景”这样的话。那时,她看着他的神情是快乐而又活泼的。直到他羞涩地跑到她面前,鼓起勇气说出喜欢的前一刻,她都是笑着的。
这样如潮水般涌过的人海中,有这样那样的人们,却唯独没有一个他爱的女孩。此刻的太阳看起来如此可笑,以并不欢迎他的姿态,散发出盛大炙热的光芒。没有微风,没有少女白裙,大千世界的五彩斑斓中,他的心沉入深海,以流沙为家,叹息亡鱼。
他还在期盼着什么呢?
“子睿哥哥。”
后来,直到死,梁子睿的脑海里都不忘那一声久违的、我心依旧的呼唤,像走马灯播放尽头的片尾曲一样,简洁明了地概括了他巴掌大的心脏。
无法言喻的重逢,他摘下墨镜,一步一步穿过人海,向她走去。她穿一身白色及腕长裙,一双白色帆布鞋,长马尾高高扎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然而,他仍旧第一眼就找到了被淹没的她。那看起来与旁人如此不同的她,正温温地看着他,眼眶微红。
这是一段爱与被爱,追逐与被追逐的故事,在多年前结束,在多年后开始。他回来了,在她的笑容里走来,重新走入世界,纳含了欢笑、泪水、伤痛、雀跃的世界。
“晚晚,还好吗?”
晚晚,我知道你不好,不然你又怎么会原谅我?晚晚,我知道你不好,不然你的眼眶怎么会这样红?晚晚,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却不知道你的心。
“还好。”她沉沉地应了一声,白裙子随风扬起,滑过盈盈一握的足腕。
“晚晚,你喜欢的是顾文熙。是吗?”他问。
梁子睿和苏凉是除了顾文熙外最明白苏晚的人。苏晚的一瞥一笑,甚至一个不明意味的眼神,在他们心里,都富有那样深刻的心情。于是,他问她,坦白地、平静地问她。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可从未遇到过顾文熙。如果不相遇,便会不爱不在乎。”
“这么久以来,自关玥说起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可是,世上凡是深爱的人,有哪一个会甘愿放手?我不信,不信他喜欢我。”
“子睿,他欠关玥的,该还。但是,他不欠我。”
“晚晚,你又怎知他不欠你?这世上,他欠你的,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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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仁兄见到苏凉的时候,也只讪讪一笑,悻悻走开。
苏晚几次遇见陆之唤,他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看样子一点儿也不为纪晓晓的事尴尬。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脸皮薄的人,一种是脸皮厚的人。苏晚觉得,陆仁兄诚然是后者。
高二开学以后,顾文熙再也没有出现在苏晚的视线里。实验高中的一切活动高三学生都有不参加的权利,而顾文熙显然使用了这项权利。高三搬到了B栋的顶楼,连带着高三老师的办公室都搬到了顶楼,来往的学生里,只有寥寥无几的高三学生。
苏凉果然留级了,留在了高二三班。进门的时候,实验高中风云人物之一摆摆手说:“大家都认识,就不自我介绍了。”而最让苏晚郁闷的,竟是同班的孟欣同学一直误以为她喜欢苏凉,几欲解释,在孟同学眼里也都变成了狡辩。
不加在意的后果便是某个风和日丽的中午,苏凉在篮球场挥洒汗水时,路过的孟同学恰好被球砸中流了鼻血,苏晚代苏凉送孟欣去医务室,孟同学说:“苏晚,我不用你送!要送,就让苏凉来送我!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
“孟同学,你难道不知道苏凉苏晚是兄妹?”
陆之唤出现的恰到好处,某同学正在悲愤交加地看着苏晚,当是时轰然倒下。孟氏欣欣卒,享年十六岁。
苏氏狗男女风波成了校园里最常为人提及的话题。苏晚想,或许也是那样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顾文熙正在忙着什么,却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听到她的名字,而那时,他会不会停下手中的事思索着她?会不会有片刻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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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玥果真没有走,而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是枫叶鲜红的九月初了。秋风穿过梧桐树仅剩的几片叶子,在地上卷起一层萧瑟的尘土,阳光惨淡,桐叶凄哀,那是本该属于她的幸福在晚落的夕阳里,化为灰烬。
“关玥。”苏晚叫住她,她的皮肤已经有了些光泽,体态也愈加丰腴,微微圆润的脸上,是轻轻的微笑。
“晚晚,看来不管如何,是顾文熙不肯接受你。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嫉妒的了。我今天回来拿学籍档案,这一回可是真的要走了。新安公寓的事你不用多想,顾家是顾文熙,梁家是梁子睿,萧家是萧煜,我们关家是我,唯独你们苏家,有苏凉在,你大可以安安心心过你的日子了。”
什么意思?关玥也是新安公寓的住客?什么叫有苏凉在?苏晚的诸多疑问自然无从得知答案,她想明白,却依稀觉得,只要明白了,或许以后再无法安心过活。
“保重。”苏晚对她说。
“你也是。”
于是,关玥的身影走进教学楼前仅剩的几缕阳光中,她的周身仿若落了淡淡一层金色光辉,直到走廊尽头,终于不见了。
二零零一年九月八号,是苏晚十字开头的年华里,最后一次见到关玥。
你在或不在,
我都一如既往地爱着。
而一旦爱上,
也只能这样爱着。
距顾文熙离校还有九个月。
苏晚常与李君歌、纪晓晓走在一起,校园里时常有一道靓丽的三人组风景线。追求苏晚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仿佛顾文熙从未来过一样,情书一封接着一封地送到她手上,有学弟的,也有学长的。她含笑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耐心看完,然后又认真地将信装回去,用胶水封好,整齐地摞在桌洞里。
在广大学生的一致要求下,学校终于允许中午带饭到校。苏晚早晨会早起半个钟头,做好双人份的午饭,规规矩矩地盛进饭盒里。
“咱家晚晚以后肯定是个贤妻良母。”苏凉时常拿着饭盒到高三寻萧煜一起吃饭,萧煜偶尔会抢苏凉饭盒里的红烧肉、红烧排骨、红烧鱼,苏晚听过以后笑了笑,第二天必定会多做些红烧味的。
直到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萧煜颤颤巍巍地爬出被窝,敲响苏晚家的门,然后说:“晚晚……以后给我做份……”自那以后,萧煜萧大少也终于享受了个人饭盒的待遇。
“哥,要不以后让晓晓给你带?”诚然,苏晚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惜偏偏有人不让她如愿。
“晚晚,我觉得,这样太麻烦晓晓了,你说是不?再者,晓晓的饭都是她爸早晨起来做的,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看……”
果然有种人,还没娶,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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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玥走后第一个电话是打给顾文熙的。彼端,她坐在新加坡公园里的长椅上,微风滑过脸颊,少女扬起脸,对他说:“顾文熙,我不欠苏晚了。”
然后,电话那头,他沉沉地应了一声:“关玥,苏晚不该喜欢上新安公寓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们太脏,配不上她。”
“顾文熙,苏晚爱惨了你,没想到你还这样无动于衷。我跟了你这么久,外人看来我们感情多好,私底下你给过我好脸色吗?要不是为了苏晚,我也不会这么作践自己。你、我、萧煜,还有他妈什么梁家,都欠她的。你觉得,你不该把自己交给她来还这笔债吗?顾文熙,你好狠的心!”
“顾文熙我告诉你,从苏晚爷爷和陆家势不两立保住我们这一干人那天起,有些事注定不会按照正常套路走。你以为你把苏晚排除在外就一切都好了?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模样竟然敢说能护苏晚周全?连苏凉都不敢下保票的事,你有什么资格?你又有什么立场?”
电话那头,是嘟嘟的挂断声。她笑了笑,起身,返回学生宿舍。
新加坡的海风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儿,与临海的Q市不同,那里的风孤独寂寞,是人心尖上的刺缓缓扎进心脏中央的痛感。
安德里是第一个和关玥做朋友的乌克兰人,酷爱音乐,目前和关玥同在语言大学学习。他总是笑着的,一双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一口洁白的牙齿,对她说:“玥,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儿!”
安德里的心意路人皆知,有几个顽劣的男孩子看到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吹吹口哨,调侃一番,对安德里道:“安德里!你太怂了!还没追到手!”然后,这个乌克兰大男孩一定会羞红了脸,对关玥说:“嘿玥,你别在意,他们说着玩呢!”
关玥,是第一个远离新安公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