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巴别尔和俄国的短篇传统
长篇小说的基础是历史,也就是让个人体验在冗长的社会历史中作长时间的挣扎。短篇小说的基础是诗歌,也就是通过词语在一瞬间将个人的感受转化为“历史”。对于那些内心充满诗性的作家而言,文体并不是关键问题。俄罗斯作家不仅以长篇小说著称,短篇小说也是他们的强项。普希金、果戈理、列斯科夫、契诃夫、布尔加科夫、皮利尼亚克等人都是短篇大师。普希金《别尔金小说集》中的《驿站长》是契诃夫小说的先声,带有俄罗斯特有的悲伤;《射击》非常接近博尔赫斯的风格,充满现代作家的智慧。因此,20世纪的俄罗斯出现了伊萨克·巴别尔这样的短篇小说大师,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俄罗斯人的文体分类是二分法:散文和诗歌。凡属不分行、无韵律的文体,统称散文。对于情绪表达而言,诗歌更直接,散文不过是“曲笔”。在俄罗斯,小说只是散文中的一种类型,而且其中的界限也十分含混。像“笔记”(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布尔加科夫的《袖口手记》)、“回忆录”(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与事》、茨维塔耶娃的《我的普希金》)、“日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家日记》),甚至曼德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什克洛夫斯基的《散文理论》等,都可以当做小说来读。所以,直接将巴别尔的《骑兵军日记》当做短篇小说读就行。
从形式的角度看,《骑兵军》中的小说更规范,结构更严谨,所有的材料都经过了特殊处理,变成了整体建筑的一个元素;相反,《骑兵军日记》就显得零散,像一个庞大的材料废墟,一个战时经验的垃圾场。但就阅读经验而言,《骑兵军日记》更感人。它感人的力量在于许多充满活力的、随时要被打碎的细节。这些细节在小说集《骑兵军》中往往被删除了,无论是从小说建筑形式的角度,还是苏维埃报刊审查的角度,那些真实的、作者亲眼所见的细节,都必定要遭受被删除的命运。
而在《骑兵军日记》中,也就是那个混杂的材料废墟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形式整一的建筑形式,而是个人被拆解的过程,换句话说,也就是词语相互撕咬的场景——哥萨克、吵闹、剽悍、职业、革命性、残忍的动物性、恐怖、强奸、战斗、革命与梅毒、破败的教堂和十字架、大兵和骚乱、端庄的哭泣着的俄罗斯妇女、被摧毁的道路、染花柳病的甜樱桃……一个人这么快就被销蚀了,被凌辱了,容颜尽失。她天真、愚蠢,甚至相信那些空话。她是个怪人,经常谈论革命……骑兵军中的女人。
面对亲眼目睹的场景和细节,首先需要的不是加工和结构,而是看,真正的看,并且能够准确地记录下来。这种准确是一种诗人的能力,也就是发现的能力,既发现事实,也发现它们和词语之间的关联。说巴别尔的《骑兵军日记》是一个材料的废墟,这不过是一个比喻。如果真是废墟的话,那么我们就看不懂,或者说什么也不能发现。实际情况是,巴别尔恰恰给了我们诸多的阅读提示,即他的那些准确而有力度的词汇。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巴别尔追求小说语言的准确,他要让自己的小说语言像“战况公报和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与其说他要将小说写成“战况公报”,还不如说他将“战况公报”写成了一首现代诗。无论战报还是“诗”,都必须短,长话短说,容不得絮絮叨叨。这是一种性命攸关的紧迫性导致的结果,也是诗本身的要求。
巴别尔的每一个短篇小说都写得很精致。但我还是愿意向读者推荐几个我最喜欢的小说:《我的第一只鹅》、《盐》、《千里马》、《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