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趣地走了出来,我真不知道我在哪句话上冒犯了她。她的脸像恶劣的天气说变就变。我感到恓惶,茫然无措。楼下的客人上来结账了,又轮到我下楼去擦桌子了。我拿了抹布就走下楼去,细细地收拾。客人们都是豁嘴,菜肴饭粒到处都是。我把桌布揭下来,都丢进垃圾铲里,我真不敢想象,有多少动物在我们桌上变成残骸,变成一种又一种的精神状态,最后变成一种臭不可闻的物质形态。人真残酷,专挑有生命的动物吃。为了使霸道变为合理,便妄自尊大地把自己说成万物之灵,这就确定了人类对世间万物的统治地位。用嘴巴去消灭其他生命就顺理成章。问题是要吃就吃干净,不要浪费。要是我爹看见这么多东西浪费了,他就会骂人的。我爹最痛恨糟蹋食物的人。每当我于心不忍地倒掉这些剩下的食物时,就想起了我爹那张骂人的黑嘴。
生意好的日子里,总有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蜂拥而来。他们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我怀疑上海的钱都是报纸印的,花在他们手上像树叶一般,根本没把钱当钱用。那天来了几个胖子进入雅座。我去倒茶后,其中一个老胖子说:小四川,你茶倒得不错,赏你一点小费。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给我递过来一张五十元的大钞。我不敢接。我看着旁边的王小姐,王小姐说:还不快谢谢!我连忙说声谢谢,把钱收下了。饭毕后,老胖子走到收银台前买单时,小丫子就望着他笑眯眯的,他又给了小丫子一张。给小丫子的那张比给我的那张大,是百元的新票,拿在手上像纸板一样硬重。小丫子就比我灵活,接了钱不仅说了谢谢,还说了些下次再来呀招待不周请多包涵呀等等,一大串温暖如春的话。我真羡慕小丫子,人漂亮,嘴又甜,嘴一动脸一笑钱就来了。收钱的时候还不卑不亢,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问小丫子:最多能接多少小费?小丫子说:有时一千多,有时几百,没准儿。她说干我们这一行就别怕笑,多笑点有好处。我问怎么笑,她说是微笑。大笑就把钱吓跑了。钱喜欢微笑的人。我说:我要是个女人多好,女人弄钱的办法总是比男人多些。
小丫子是第二个教我挣钱的女人。这位来自西安南郊的打工妹,除了站在收银台前像打工妹外,红衣衫一换就不像打工妹了。一身的贵族气,一身的脂粉味儿,怎么看怎么像大家闺秀里金屋藏娇的那种。我在成都见到过一位大官的女儿,跟她活脱脱长的一个模样。那种模样叫人觉得高贵,温柔可爱又神圣不可侵犯。我不明白这副模样怎么长到了一位打工妹脸上,简直是可惜了资源。
苏老板一连几天没到风满楼来过。我莫名其妙地常常想起他。我并不喜欢这个宁波男人。想起他并不是想他,而是因为他是这里的老板之一,他黑瘦的头给人的印象很深。我从来对那种印象很深的人放不下。那天他突然出现在风满楼时,居然还有点亲切的感觉。我穿着一身青衣提着长嘴茶壶从他面前路过时,他问我怎么不戴帽子。我腼腆地笑笑说:太热了。帽子里老是汗。苏老板就不高兴了:屋里不是有空调吗,大家都不热,就你热。你那个脑袋是火做的!我在转身取帽子时,苏老板就径直到王小姐的小办公室去了。
我戴好帽子,看见小丫子正有滋有味地望着我笑着,我看得出来苏老板回来小丫子就高兴。人高兴了脸色就不一样。肉是松的。血是活的。小丫子全身都荡漾着幸福气息。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哄不了我。十八岁的我已经是大人了,有公民权了。
苏老板在小办公室嗡嗡地说了一阵,就出来了。王小姐依然在里面。我见苏老板径直来到收银台前跟小丫子说话,我就很知趣地离开了。我晓得离得越远越好,我去检查开水壶,做好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客人的准备。眼尖手灵超前是我的工作准则。王小姐教导的。不打无准备之仗也是王小姐教导的。王小姐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敢马虎。
苏老板下楼的时候把我叫走了。他见我真的戴帽子热,就让我把帽子取下来。我穿着一身青衣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把我领到他的住处,让我给他打扫房间,我没想到他的房间也很小,十七八平方米,只有一台电视机,一台电扇,一张桌,一张床。陈设简陋,但看起来充实,多少给人一种家的感觉。与我想象中的老板或工程包工头的住处似乎有很大的差别。床在靠窗的位置,宽阔,显眼。我很认真地擦洗地板和玻璃。在擦洗玻璃的时候,我想起了王小姐的话,玻璃是透明的。这面擦净了,肮脏的那面就映照过来,一清二楚。我越擦越觉得王小姐说的是真理。怎么真理让她说出来了。我在擦另一面的时候,必须把窗户打开。这时我惊讶地发现:苏老板的窗户正对着我的门。相距不过五尺。
这个发现给我了极大的喜悦和鼓舞。我想我以后用不着住在里面害怕了。有苏老板在。苏老板就在我门前的窗户里。不同的是他住在楼房的一楼,而我住在破旧的平房里。苏老板望着窗外,指着那排低矮的平房说:以前那里全住着我的工人。现在就只住你一个人了。我问他:他们现在去哪儿了?苏老板说:他们在浦西的工地上住着。住这里太远了,来回不方便。我问这平房是谁的。他说是房管所的。上海滩寸土寸金,管这么点破房子,可不得了啦!
苏老板房里没有女人,却有不少女人的东西。乳罩和鲜红的裤头挂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好像这是若干天以前晾的,干成布壳了。我问这些东西怎么办,他说你别管,他自己收拾。我觉得那些裤头有些来历不明,至少藏着若干比较复杂的隐秘事件。
由于我和苏老板房间的特殊位置和结构,使我有意无意留意起他的窗口来。他的窗口成了一个对外传递秘密的通道。这个发现对于我对风满楼的了解,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那天我给苏老板打扫房间,弄得又累又渴。回到风满楼喝了许多水。又接二连三地为食客们倒茶,上水,清理他们留下的动物遗骨。下班回去就特别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十点多被尿憋醒了,才发现自己没洗脚。没洗脚并不碍事,重要的是撒尿。一般到了晚上,都是在暗处找地方方便,图个省事。为了减轻声音,我紧紧地挨着墙壁撒,这是要点技巧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苏老板的窗口有说话声。那个女的声音一听就是王小姐。王小姐的声音总是那种成熟之后的鲜嫩,听起来悦耳得很。
王小姐说,近段时间股市低迷,我想吃进一点试试运气。苏老板说,你又不会操作,吃进了怎么办?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在房子上赚钱。
王小姐说,不会操作可以学呀,告诉你,在股市上亏的都是会的人,不会的人反而不会亏。
苏老板说,哪有这个道理!不会的凭运气,会的凭经验。你别盯住那瞎猫碰个死老鼠的事。再说,苏老板停了一下,在凳子上弄出了响声,你有那么多钱吗?
王小姐说,我想在风满楼弄十万,行吗?意思是,我要投入五万?苏老板问,苏老板的语调有些惊异。就算是我提前支取的红利吧。王小姐说,你如果想投五万也行,咱们各占一半。
我不投,我不放心你操作。你从风满楼拿十万元,全算你的。日后从利润中给你扣除。苏老板说,您可悠着点,别把饭店掏空,连周转资金都没有了。苏老板的话冷一句热一句紧一句慢一句,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妈的,跟你这种女人打交道,反正吃亏的是我。
王小姐把什么东西打得啪啪直响,像是某个部位的肉。但无法猜测这肉是她自己身上的还是苏老板身上的。只能判断这是她的嫩巴掌所致。我对那双多次拧过我耳朵的嫩巴掌已经非常熟悉了。王小姐说,你吃亏?跟我这女人打交道你吃亏?你说清楚点,到底谁吃谁的亏?
苏老板说,算了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猜得出苏老板说话时阴了脸。这时一双大手在窗帘上有很大一个投影,我看见那个毛乎乎的影子把窗户关上了。里面的声音小了许多。玻璃是透明的,但对于声音却又不是透明的。玻璃是个怪东西。我在进门时候,狠狠地瞪了玻璃一眼。我看见通过玻璃过滤后的灯光对我深奥而又古板地笑了。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才知道风满楼是苏老板跟王小姐合伙办的。苏老板出资50万,王小姐出资20万。是在别人要破产时接过手的。原先并不叫风满楼,为图吉利,换了名字。苏老板是理所当然的大老板,他左右着王小姐的行动。据说股份合作制企业谁钱多谁就是老大,就是爷,就是这方天地的主宰。尽管王小姐每天在这里指手画脚,但后面却站着一个巨大的苏老板。苏老板是风满楼的灵魂。我知道了这个底细,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黑瘦人了。突然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凌凌盛气。叫我纳闷的是别的包工头都是大哥大,出门都是小轿车,而苏老板却只有个拷机。他的拷机经常叫,却看不出放在什么地方。我怀疑他的拷机只有声音没有形体。老板又黑又瘦,又没有大哥大和小轿车,我就感到平易近人,跟我们距离不大。我怕就怕那种又胖又白的手里拿着大哥大的老板。那种老板像站在天上跟你说话,高人十等。小丫子就说我运气好,第一次就碰上了又黑又瘦的老板。
对于职业我没有什么挑肥拣瘦的,自己的能耐自己清楚。只能是老板挑我,还没混到我挑老板的份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苏老板突然对我和颜悦色了。不像当初他每次见我都是一副阴着脸的样子,好像我曾经得罪过他似的。我不喜欢这种老板脸色。那天小丫子对我说,苏老板问过我的表现如何,小丫子在他面前夸了我,说我如何如何能干。苏老板就非常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小丫子没说假话,不是当面奉承我,我可以从苏老板的表情上看出来。苏老板对职工的表情历来是旗帜鲜明的,用不着掩掩遮遮。他面部肌肉一松弛,我心里就有谱了,这是小丫子美言我的效果。
形势使我对小丫子刮目相看。她绝对不是那种普普通通的收银员。不仅仅是我这样认为。我发现就连风满楼的厨师和其他打工者对她都敬畏三分。就连平时见面打个招呼,都客客气气有礼有貌的。我真羡慕小丫子。都是打工的,她站在那里比我体面得多,神气得多。她言谈举止都比我大胆得多,放得开得多。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打工者也不都在同一水平线上生存,差距大得很。
自从王小姐开始炒股之后,她每天都要到证券交易所去两次。她显得紧张而又匆忙。她一走,就是小丫子管事了。头几天她跟小丫子打打招呼,让她照看一下。后来就不打招呼了。小丫子就很自觉地把饭店的事情管好。她把一切都张罗得井然有序。大家也习惯了听她的。那天我对小丫子说,你也像个老板了。小丫子顿时瞪大了眼,说,你可不敢胡说八道,这是大是大非的话。我不敢再说了,我不明白一句玩笑就怎么成大是大非的话了。我真的有些弄不懂那些复杂奥妙。
对于雅座门上的玻璃我已经相当敏感了。几乎我每次往那门上一望,就想到玻璃是透明的。我爹以前对我的任何教导都没有王小姐这句话厉害。说它是刻骨铭心都还不够。可我没想到小丫子也碰上了这么一次。那天客人刚买了单,她就径直往雅座里去,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撞得不重,却使她非常恼火。她把脸唬了说:怎么搞的,把门关着!
客人走时顺手带上的。我说,我必须声明这不是我的责任。这个死门!小丫子扶着鼻子,恶狠狠地骂道。
我说:记住,玻璃是透明的。稀罕你说,不说我也知道!小丫子说。小丫子掏出手绢擦鼻子,真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你就不能长个心眼,在门口贴个标志吗!被她一嚷,我就不敢再笑了。威信面前需要严肃。我慌忙点点头,取下绿帽子,走了出去。我在路边的一个工艺装潢部买了一个大红色的“拉”字,是即时贴做下的。我拿回去就贴在雅座那个玻璃门的心脏上了。它为我挣回来一点脸面。小丫子一看就喜上眉梢,说:小四川,其实你并不笨,一启发,你就聪明了!
我戴上绿帽子,准备干活。提着长嘴茶壶走过去道:我聪明什么。我的聪明是你启发出来的。
小丫子笑笑,说:小四川,你会说话了!听了这话我才明白,我以前都不会说,却自己为是业务骨干。比起他们,我真是没出息透了。那些天总有一个不明不白的男人电话打过来找王小姐。王小姐接过电话时,总是用一种懒洋洋的态度应付。她只听对方说话,自己并不多讲。听一会儿她便问:还有什么事吗?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脸上很不舒展。
我发现电话真是个讨厌的东西,就像一个发情的母猫一样蹲在桌上,叫起来声嘶力竭。有次电话来了,小丫子接到的。小丫子叫王小姐接电话。王小姐说:又是他的吗?小丫子说是他的。王小姐说:就说我不在!
原来老板也有撒谎的时候,趁王小姐不在。我问小丫子,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