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子说:王小姐以前的男朋友。夏天总爱惹事。上海滩的夏天许多事情都是女人惹下的。进入初夏不久,小丫子就惹事了。当然,事情不是她主动惹起的,但没有她就可能没有这桩事。那天来了个款爷,约莫四十多岁。上海滩的款爷四十岁左右的居多。我一看就知道是款爷--款爷都是耀武扬威的,不可一世的,仿佛整个上海滩都是他们的一样。款爷都有手机,有时自己提,有时身后的小女人提。这位款爷穿着花格子衬衣,被高矮不齐的几个男女簇拥着进了雅座。那天正好苏老板在楼上,见来大款了,就给我使了个眼色。其实他不用使眼色我也知道,如果我们服务周到的话,对大款的服务就更加周到。人家的钞票多些,大些,我们的服务档次就要高些。宰一回是一回,小丫子放好茶碟,我就提着长嘴茶壶冲锋陷阵,我们配合得完美无缺。小丫子在离开的时候,那个大款突然转过脸去望了望她--大款的左腮上翻出来一颗黑痣。那颗黑之长着一根长毛,显眼而俗气。大款的眼神有些追艳抛媚的意思,我看得出来,小丫子被盯上了。
酒过三巡之后大款便在桌上大叫老板。苏老板走过去,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大款说:派个小姐陪我喝酒。苏老板说:先生,本酒店是不设陪酒小姐的。大款昂着头问:我来了就不能破个例?我听那口气绝对非同一般。苏老板有些为难。这时小丫子拿餐巾纸走过来,就被她给撞上了。小丫子为了解围,就坐到了大款旁边。苏老板平静了,给每人发一根烟。
陪酒就陪酒。黑痣大款却偏把小丫子往自己怀里拉。小丫子手一拐,坐下了。小丫子看了看苏老板,脸一红。大款见小丫子不过去,便喝酒,小丫子也端起来,大家碰杯。大款酒兴渐起,连碰多杯。之后,就把手伸向小丫子的大腿。这个动作有些恬不知耻,小丫子便用手去挡。苏老板拍拍大宽肩膀说:先生,你放尊重点。大款把脸一翻,说:老子是花了钱的。苏老板有些火了,说:你再说一句。大款说:老子是花了钱的。
啪。苏老板就一巴掌打了过去。他那个动作真是干净利落,毫不含糊。还没等黑痣大款把话说完整手就伸出去了。黑痣大款马上拉开凳子,挺身而出予以还击。他毕竟又胖又笨,比不得苏老板那般敏捷,所以连吃重拳。这时候大款带来的其他人就上了。苏老板又陷入了围攻之中。我怕极了,但我又不忍看到苏老板孤军作战,就提起我手中的武器--将长嘴茶壶对准黑痣大款的头部淋了下去。开水实际已经不是开水了,顶多也只有六七十度。我没想到一淋下去黑痣大款就开始抱头喊爹叫娘。我的茶壶很快被另一个敌人夺了去。长嘴在瞬息之间变了形。我的腰部不明不白地挨了几拳。我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希望小丫子来帮我,可她已经不在雅座了,出去打110报警电话去了。
我们被带到派出所。当然我是不怕的。我很明白,除了两个大款是主犯外,其余都是帮凶。
只要他们在,就没我们的事。我在接受调查和审问时非常坦然。我一直在琢磨,在上海滩还是有钱人好,就连打起架来都大胆些。我真羡慕他们,在威风凛凛的警察面前照样威风凛凛。他们之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不是因为口袋有钱。有钱好。打架事件只做经济处罚,没有行政拘留。交款之后从派出所出来时,两人依然耀武扬威。罚的是人民币,没罚他们的志气和威风。扬眉吐气也是应该的。
长嘴茶壶为我立了一功,这是我没想到的。苏老板不失时机地表扬了我,对我的表现大加赞赏。苏老板说,这个世界就不能太软弱。你一弱,别人就强了;你一强,别人就弱了。这就叫弱肉强食。我很严肃地听着,没有回答。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回去之后,苏老板对王小姐说:从下月起,给小四川每月长50元工资!苏老板又从小丫子那里翻开工资表,对我说:小四川,凭你今天表现不错,给你一百元奖金。来,在这里签个字。我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准备签我王晓铁的大名,刚写了一个王字,就被苏老板打断了,他说,写什么王,签个小四川不就行了!我就签了“小四川”三个字。反正风满楼只有一个小四川,小四川就是我。
苏老板第二天就出门了。好像是在杭州一带联系装潢项目业务。走之前的头天晚上,王小姐去过。我听到两人毫无顾忌的说话声。他们没想到我的耳朵正对着窗户。人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他们放心我,把我当成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一样。其实并不是我心里想听。是我耳朵想听,耳朵有一种求知欲。我就凑了过去。窗户开着,窗帘拉了一半,不强不弱比较适中的光线打在我的门上,给人一种畅通无阻的感觉。声音就是顺着这个通道出来的。
王小姐问:罚了多少钱?
苏老板说:两千。两千算什么,没拘留十五天就算不错了。王小姐说:都怪那个妖精!
你怎么能骂人家?骂她怎么啦?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不妖精,人家也不会动手动脚!王小姐的声音有些怨气。你别护着她,这样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怎么护她啦?你护她,你还不认?你真行,居然为她打一架!
我看你就是个醋坛子!苏老板说,接着干咳了两声,好像是烟呛着了。他问王小姐炒股的情况怎么样。王小姐说,不好。前期吃进的都跌得厉害。要看过几天有没有反弹的可能。苏老板说,你要是亏了,我就不给你贴了。我可没那么多钱让你拿去亏!王小姐说,该不会亏吧!
我听出王小姐的口气中也有把握不准自己的可能。不是那种信心十足的样子。苏老板就没有声音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好像很累,又好像感慨很多。一会儿,灯泡熄了,换了柔弱的红灯。我知道红灯在床头的位置上,有些花纹,我上次细细擦洗过的。之后,盆响和水声传来,叮叮咚咚。窗户被关上了,帘子被撩开一角。玻璃是透明的。我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粉红色的蚊帐在轻轻地晃动。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这种粉红色的蚊帐。我想这一定与王小姐喜欢粉红色的裙子有关。
一股莫名奇妙的风从过道吹过来,爬在我身上往背心里钻,凉嗖嗖的。里面声音小了,变成了窃窃私语。声音的种类多了,复杂了,我不敢听那种不好听的声音。我离开窗口时,两腿有些打战。
苏老板一走,风满楼的生意就直线下降。不像以前那样宾客盈门热热闹闹了。饭店清冷了。王小姐把生意的萧条归咎于打架的缘故。相邻的一些门店就有人说,店主老板打顾客,是商家最忌讳的事。你既然能打顾客,肯定就宰顾客。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其实这种说法还是有道理的。顾客是上帝,自然就不能打。可我觉得打也有打的理由,你上帝也得遵纪守法,上帝也是不能调戏女人的。调戏女人就是欠揍。何况,苏老板就是疼小丫子。
我的长嘴茶壶一天用不到几次了,悠闲起来。王小姐的脸色非常不好。尤其是她在小丫子面前,常常吹胡子瞪眼,一脸秋霜。可小丫子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不卑不亢,一副自立自强的模样。我发现小丫子根本就不怕王小姐。王小姐也拿她没办法。有天下午,王小姐看到空荡荡的餐厅说:要不是打架,生意会这样吗?夏天,历来是生意旺季!小丫子说:你没看报纸,中央又发文件了,禁止公款吃喝,文件一发,当官的就把嘴撮紧了,管严了。王小姐说:就你会找理由,就你关心国家大事。以前也发文件的,当官的不是照样大吃大喝吗?小丫子拉下眼皮,说:当老板,就要多学习学习,多掌握政策动向。王小姐气得把菜谱狠狠打在桌上,挖苦小丫子说:你那么会掌握政策动向,就别打工呀,就调到国务院研究政策去呀!小丫子白眼直翻,毫不示弱:打工有什么可笑的,教授还打工呢!你不是从打工妹里走出来的吗?你别把尾巴翘早了!
两个女人说红了眼,我在中间就难做人了。我嘴笨,我不会劝她们。我就去扫地擦桌灌开水。我在走进雅座的时候,又差点忘记了玻璃是透明的。明明白白一个红拉字,我却忽视了它的提示作用,没有去拉它。直到我发现鼻梁快接近玻璃时,才想到玻璃是透明的。我一个趔趄。差点倒了。我一只手撑在了墙上,我的动作险象环生,充满悬念。王小姐恶狠狠地说:眼睛又瞎了!不好好看路!
我转过身对她表示歉意的一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气往我身上撒,我又没惹她。我看当老板就有这个好处,该不该骂都是可以骂的。当了老板就能随便骂人了。
那天晚上小丫子到我房间去了。小丫子说:王小姐这几天脾气大,见谁都想找岔子训一顿。风满楼的职员她都训了。我问:她敢训苏老板吗?小丫子笑笑,说:她当然不敢训他,她凭什么训他?要不是苏老板她有今天吗?小丫子坐在我的床上,用一本杂志扇着比较热的风。我看她那样子,就不像个打工的,觉得她应当当老板才对。不然,她一到我这里来我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好像中央首长接见我似的。我们虽然都属于打工的,小丫子跟我和其他端盘子的就不一样。她地位就是比我们高。这种差距不承认不行。我鼓足勇气问小丫子:苏老板喜欢你是不是?
小丫子就笑。她说你别胡说。他喜欢我又怎么样?不喜欢我又怎么样?我问苏老板是不是有老婆孩子?
小丫子说:老婆有孩子也有。你打听这些干什么?这些事情,你不知道的好。
我就不再问了。我只不过是好奇地问问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而小丫子的脸已经红了,稍稍地含着羞涩。羞涩之中,似乎也不乏甜蜜的成分,表现出内在的兴奋来。我晓得,女孩子有些高兴的事情既希望人家知道又怕别人知道,这种心态只能从表情上看出来,小丫子就是这样的。
小丫子坐了半个小时,嫌热要走,毛毛细汗就像油珠一样贴在额头上。
走时她约我到她那里去玩,她那里有个小风扇。还是名牌。我把她送出门去,她的步态轻盈如燕。
东方路一天比一天繁华起来,好像在追赶南京路似的。我看见外面热火朝天的场面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就怦然心跳。我特别想走出去看看。可我的职业不允许随便走动。因为根本就没有上下班时间。我突然不喜欢我的职业了。可我没有办法。人没本事了,就只有这个命。我渴望能谋求一份能到处走动的职业,看看大上海日新月异的神奇。我总不能在大上海待几年还是一个山里人。那就白来了。我对小丫子谈了我对职业的看法。小丫子笑笑说,到处走动的职业只有一个,我问什么,她说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我一听就知道她在讽刺我。我说我以前就是干那个职业的,那个职业没人发工资。小丫子就笑,她用红皮鞋踢我一下,说我慢慢地变得不老实了,不像当初那样木讷了。我很伤心,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变得不老实了。
天说热就热了。进入了货真价实的夏天。夏天风满楼的白酒卖不出去,顶多卖一些王朝和啤酒,没人在桌上划拳行令喝白酒了。顾客们吃饭的时间也短起来。吃毕匆匆下桌,唱两曲卡拉OK 匆匆走人。那天,当最后一辆吃饭的公车开走后,我们就关门下班了。店里有空调,我是不愿下班的。我回到我那个狗窝就无处可逃。热浪在屋子里散发不出去,像要在里面生根开花似的。我想到了小丫子,她屋里有个小风扇。
我就一边散步一边溜到小丫子那里去了,我莫名其妙地多长了个心眼,走到她窗户底下时放慢了脚步。往墙边一站就听到苏老板的声音传来,把我吓得一惊。难怪今天中午小丫子接了一个笑逐颜开的电话,原来是苏老板回来了。原来苏老板回来先到她那里报到。屋里灯光微弱,软绵绵的。电扇的声音像感冒了似的有些沙哑。两人在屋里谈着装潢项目的联系情况。工程较大,好像六百多万元。还要给甲方回扣和提交管理费什么的。大功告成了,苏老板就很兴奋,说是要赚八九十万元,弄不好还要过百万。小丫子说:你赚那么多是你的,跟我炫耀什么!苏老板说,我赚多了,自然就有你的份儿!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啊!小丫子说:假的。你那么多钱,你要真喜欢我,你就把风满楼的股份给我。那才看得出来是你真喜欢我!
苏老板就不说话了。里面响起了细碎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窗户,窗帘挂得很严实,无法看到里面。许久,听到苏老板说,其实我也有这种想法,这要看王瑛炒股怎么样。如果她亏了,她就说不起话,我就把风满楼的股份全给你,你就可以当老板了。这是第一。第二,老婆闹着要离婚,要我给她五十万,孩子她领着。我一次付出去五十万,手头就没多少钱了。
你究竟娶不娶我?你把话说明白。你要娶我,我就做嫁你的打算,不娶就有不娶的打算。小丫子的声音。
肯定娶你,我总要离了婚才能娶吧。告诉你,你不娶我,我是不会跟你上床的,还像那天那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你别把我想成三陪女郎。我可不是她们那种货色。你手放开,放开。你再伸,我就火了,真的火了。臭男人,臭男人。小丫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副吃力的样子。我猜出她在喘气。
就这样,就这样就行了。苏老板说。我想他们干着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象不出这样是怎么样。人有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