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同稀寥的行人里飘出一身熟悉的红裙子。我定睛看清是女老板王瑛来了。我替小丫子紧张起来。我一边佯装往外走,一边大声叫了一声王小姐,我希望我的声音能让小丫子听见。王小姐发现我,惊奇地问道:小四川,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大声说:我找小丫子,她不在!王小姐冷峻地盯我一眼,径直往小丫子门口走去。到小丫子门口要拐一个小弯,她过去敲了一阵门,又失望地回来了。追上我问:你看见苏老板没有?我说没有,好久都没见过了。她又问:真没见他?他今天回上海了!我说真没见他。王小姐声色俱乐地说:你要哄我,我把你耳朵揪掉!我说,我怎么敢哄你!王小姐气冲冲往前走,我没精打采地跟在她后面。王小姐的背影像喝了酒似的,有点飘。
这么一来我就人不人鬼不鬼了。第二天趁王小姐到证券交易所去了之后,小丫子就问我:昨天晚上是你的声音吗,你在我窗下干什么!我说:我屋里太热,你不是有电扇么,我就到你那里。门推不开,我就回来了。走到你窗下时正好看见王小姐来了,我想她也是来找你的,就叫了她一声。小丫子绷紧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下,问我在她窗下站了多久。我说我根本就没站。问王小姐说什么了,我说她问苏老板,没问你。
正说着,苏老板来了,提着一个大包,出远门刚回来似的。他脸上没风没雨,平静如常,径直进了王小姐的办公室。本来我是要给他送上一杯茶去的,可小丫子已先我一步了。小丫子真是心灵手巧。我只好没趣地把茶杯拿出来。我在琢磨,怎么巴结一个人也这么难。
王小姐从外面回来后,见了苏老板并不惊喜。她说不是你昨天就回上海了嘛!苏老板说:听谁说?王小姐说:你们工地的人说。苏老板说:昨天我魂回来了。王小姐问:工程联系得怎么样?差不多,苏老板说,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吧。王小姐见了我就嗓门儿大了:你听到没有,小四川,给苏老板炒几个菜上来!要精!我咚咚地跑下楼。向厨师传达了王小姐的指示:给苏老板炒几个菜,要精!
小丫子带我出去逛街时给我买了一套衣服。白白的,还带点花格子。我推辞不要,她非要给我不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别人给我的重大礼物。五十多元。以前最高的纪录是高中时一位女同学给我买了一双袜子,塞到我的手心她就跑了。也是一个夏天。看来夏天是施惠与我的。夏天总有些不劳而获。我不明白小丫子为啥要取悦于我。我不是头不是脑,完全用不着这样的。
不过,有人送我东西我还是喜欢,突然觉得小丫子那么亲切,那么和蔼,那么把我当人看。我拿衬衣就有些激动了。我说:要是你当我的老板就好了。小丫子笑眯眯地说:怎么好?我说:你脾气好。小丫子说:要真当了老板,脾气就不好了。我哪有这个命!我说:你就有这个命。小丫子咯咯地笑了。好像她很喜欢我用这种方式恭维她,之后她说:你可别胡说,当心我整你。说着她就伸出手来。
小丫子整我的方式是胳肢。她把双手伸进我胳肢窝里挠几下,我就缩成一团了,全身软成了棉花。胳肢窝是个神奇的地方,一挠就缩,就笑,就软了,就不战而溃。小丫子问我:还说不说了?我说不说了,不敢说了。小丫子就把我放了。她看了看她细嫩的指尖说:全是你腋下的汗,臭!
我为我腋下有那么多的汗感到羞愧。要是我擦了汗再挠多好!王小姐的股票炒亏了。十万块钱几个月下来就剥了两万。像她这样炒股,百万富翁也会炒成穷光蛋的。我想他们真舍得花钱。这个世界想投机的人太多了,敢冒险的人也太多了。稍不注意就栽个跟头。这下好了,王小姐再也不用到证券市场去看屏幕了,那个眼花缭乱的显示屏叫人太累,我怀疑是王小姐一走神看错了的。不然怎么一下子亏了那么多。苏老板说:这下好了吧,过足了炒股瘾,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了。王小姐说:不就是十万吗?我一辈子岂止挣十万?苏老板说:现在不是你赚的问题,而是你一下子亏了这么多!王小姐的脸像天气一样恶劣。眼角眉梢全是乌云。我生怕从乌云里钻出什么惊雷来。一旦爆发,那将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个女人的厉害我已经领教过了。我看见她的手我就耳朵痛。她谁都不理,好像大家都得罪了她似的。她不理小丫子,可小丫子也可以不理她,完全是跟她对着干的样子。但我就不行,她不理我,我照样得理她,向她请示,汇报,必要的时候还要点头哈腰。我的位置我的身份决定了我只能这样,我查过字典,这叫仰人鼻息。仰人鼻息是丢人的事情。我本来就是没面子的人,所以丢人也就不大在意。也总算理解了一个成语。
我从小丫子和王小姐的表情上看出她们矛盾重重。王小姐坐立不安的时候,小丫子就一副春风得意幸灾乐祸的样子。在小丫子看来,王小姐炒股一亏,她的丧钟就敲响了,小丫子就得意,就去唱卡拉OK,把嗓子往坏里用。她原本唱得好的歌曲都因为而高兴唱走了调,像唱盘出了毛病似的。王小姐从办公室冲出来,板了脸说,别唱了,全是噪音!小丫子把话筒关了,懒洋洋地转过身,挑衅地盯着王小姐的背影说,噪音也是优美的!这话让王小姐听见了,扭过脸说:那就到东方电视台去唱呀,这里又不能提高知名度!小丫子一时找不到话回答她,气得直翻白眼。直到坐进收银台上时,眼皮还没有盖下来。
这天晚上王小姐就到苏老板宿舍告状去了。王小姐说,那个小妖精,简直要爬到我头上撒尿了!你究竟管不管?
苏老板问:你们又怎么了啦?吵架了?
王小姐说:她现在是翅膀硬了,狗仗人势时刻跟我对着干!她怎么跟你对着干了?我越不高兴,她就越高兴,她就越幸灾乐祸!王小姐一副哭腔。苏老板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不高兴时,就要她也不高兴;她要高兴了就是跟你对着干。你不要倾向她!王小姐火了,声音大了,说,你们瞒不了我眼睛,我看得出你们的关系!
你别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们自己干的事还不明白?我们干什么事了?丑事!王小姐咬牙切齿。
你这个女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苏老板说,告诉你,你在风满楼的股份制只有十万了。你的十万与我的五十万相比,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王小姐就不说话了。我猜出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要么他们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心里憋足了要爆炸的劲儿。门突然砰的一响,好像是用脚踢上去的。听不出踢门的是谁。王小姐说,你说,意味着什么呢?
苏老板说:意味着基本没有了。
王小姐说:你以为我就死路一条了?我拿十万元照样可以开一个小店起来!苏老板说: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用得着赶吗。逼我走也是一样的效果!王小姐说完,门就吱的一响。只听得苏老板说:把门带上,蚊子进来了!我知道王小姐走了。我也无话可听了。热浪在周围扰动,给我额头上添了许多汗。我离开窗口时看见苏老板粉红色的蚊帐一动不动。王小姐第二天上班特别迟,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她上楼之后显得很累,又好像有些睡眠不足。女人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容易引起面部肌肉松弛缺水,这是小丫子教我的。小丫子什么都懂,像一本妇女杂志。她不大注重化妆,却把养颜护肤的精力放在睡眠上。再忙也要睡足。精神是睡出来的。小丫子说。精神抖擞的小丫子与萎靡不振的王小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丫子就像刚出笼的包子一样热气腾腾的,充满了新鲜的生动。
正在两人不说话的时候小丫子接到电话:苏老板受伤了!小丫子正在问伤情时王小姐听出了眉目,冲出办公室就夺过了电话。小丫子不愿把话筒给她,但还是给她了。王小姐讲话,小丫子就在旁边听着,眼睛冷冷地盯着王小姐涂着浅红唇膏的嘴。放下电话,王小姐就显得比较焦急。小丫子问:他怎么样?王小姐说:不会死!王小姐说毕就转身进了小办公室,收拾一下就往楼下跑,小丫子说:我也去吧!王小姐扭过头:又不是打狼,你去干什么!凑热闹。我本以为小丫子伤了面子的,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没趣,看着我,学着王小姐的腔调说:你去干什么,凑热闹。苏老板伤得并不重,只是伤了脚而已。在工地上不小心被砖块砸了一下。
可能要残废一只脚趾头。脚是有限的,砸一只就影响一双。路是不能走了,得到医院去包扎,清洗,养伤。苏老板不喜欢医院那个地方,嫌药味儿太重,住了三天院就开始跟医生顶嘴,嚷着要出去。他喜欢在风满楼附近住着,照顾他也方便些。我们用担架把他平放在床上,让他四仰八叉地躺着,他看了看王小姐和小丫子,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用旧时大老爷一样的口气吩咐说:小四川,你伺候我。
我嗯了一声。我想这下好了,可以不用擦油桌倒茶水了。砖头砸脚给了我一次跟苏老板套近乎的机会。他是大包工头,包土建和装潢工程,人家把他叫经理,叫老板。而我是小包工头,包他饮食起居收拾房间等杂务。还要充当半个医务人员,给他倒尿什么的。苏老板是个爱体面的人,他左脚不能动弹,可又不需要导尿,每次要尿时,便将身子挪到床沿上,然后我把便盆地给他,我就背了脸避而不见,他自己端着尿。他那极其别扭的尿尿姿势有点像狗。总有一只脚要拉开。我不知道狗尿的颜色,但苏老板的尿全是黄的。他吃着山珍海味,过着幸福生活,我想他尿里一定有黄金,且含金量一定很大。
小丫子常到苏老板宿舍来看他。我每次到风满楼给苏老板端饭时,小丫子都要问苏老板怎么样。我都是一无例外地回答很好。她一来,苏老板的心情就会畅快很多,脸上遍地阳光。小丫子就像一只乖猫坐到床沿上,看看脚摸摸头,一副知疼着热的样子,关怀得十分透彻。偶尔趁我不备时,两人就贴得近近地说着什么。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在亲嘴呀!我发现我真卑鄙,怎么能看人家这种事情。我成了碍手碍脚的障碍物,就找个借口走开。小四川--我被苏老板叫住了。过来!
我过去,站在床旁。不知道有什么事。你谈过恋爱没有?苏老板问。我摇摇头,没有。
想不想女人?我摇摇头,不想。
对,不想好,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能养活女人吗?要谈恋爱,要想女人,就脚踏实地好好干。将来什么都会有的。在大上海,必须要先有钱后找女人,而不是相反。苏老板说。他很兴奋,目光炯炯有神。不过,你以后要谈恋爱,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好事,被一个女人爱也是好事。你应当尝尝爱的滋味儿。我经过的女人太多了,都成了没味的东西,爱一次也不容易。又幸福又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