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惶惑地看着他。我说,你说这些,我都不懂。你多聪明的人,你会懂的。其实不懂好,事情一懂就复杂了。苏老板说。
苏老板的手捏着小丫子的手,呈现出黑白分明的界线。我似乎觉得他们俩已经用不着回避我了,透明度完全可以大些,更大些。喜欢一个人与不喜欢一个人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我们需要的就是简明扼要,如同吃鱼,把肉吞进肚子,把刺吐在桌上,就这么简单。苏老板把小丫子的手摸了一阵就不摸了,和风细雨地对小丫子说:你回去吧,等会儿又找不到你。小丫子就含情脉脉地走了。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她那眼神我还是能读懂的。
小丫子一走王小姐就来了。王小姐进门环视了一下四周,问好些没有。苏老板毫无表情地说:强些了。王小姐走过去,也坐到小丫子先前坐那个位置上,屁股刚着床就一下子反弹了起来:怎么这么热!谁坐过?苏老板没回答,自然我也就不能回答了。王小姐不再问,依旧坐下了,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扇着风说:除了脚有伤,其他地方没毛病吧。苏老板说:你忙你的去吧,我这里有小四川。王小姐说:我来了你就让我忙去。可那个小妖精来了呢,你却要留她。我知道你心里是什么鬼!说完就走了。
苏老板没有回答,用左手拉了拉往下滑的枕头。毫无目的地瞅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知道王小姐所说的小妖精是谁,是小丫子。王小姐总是那么恨她。都是因为苏老板的缘故。我不知道苏老板什么地方让她们那么着迷。上海滩那么多男人,干吗却要往一棵树上吊。看着苏老板那坦然的样子,我又莫名其妙地羡慕他起来。伤了一只脚,就有两个女人为他操心,他反而还挑肥拣瘦。他伤得比别人健康都舒服。这种受伤,谁都愿意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有福不会享。人真是个怪物。
王小姐那天不高兴地走了之后,就来得少了。她来少了,小丫子就来得勤了。白天她要来几次,晚上下班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因为是晚上,她来了我就走。我知道时间对于他们来说贵如黄金。可小丫子并不希望我走,她让我别走。他们说话。我干杂事,互不相扰。那天晚上我就听到小丫子对苏老板说:等你脚好了,就回家把事情办了。长痛不如短痛,就看你下不下得了决心。
苏老板说:你怎么这么急?
小丫子说:我的身份总不能不明不白,该名正言顺就要名正言顺。好,我就让你名正言顺。苏老板说着就把小丫子揽到了怀里,小丫子便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撒娇。苏老板不知怎么动了她一下,小丫子娇喘着哼了一声,说:有人呢,小四川在外面。你也不注意影响。苏老板说:爱你,还注意什么影响!一爱就顾不得影响了。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床帐外有一道布帘,我的视线没法穿透过去。我晓得里面有些风景,他们注意一下影响也是应该的。我呆头呆脑地坐在外面胡乱翻着旧报,随时听候使唤。他们只顾自己办事去了,并不使唤我。我心里慌起来,我突然想到了长嘴茶壶。它给我衣食温饱,它不谈情说爱冷落我。我翻了半天报纸,结果发现我居然把报纸颠倒着拿着。我又把报纸顺过来翻。我脑海里是大片空白,他们给我掏空的了。我感到无所事事。
小丫子又哼了一声,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她那么娇嫩,苏老板跟她恋爱简直是摧残她。苏老板喘着粗气,说:我就喜欢你这种纯洁的女人!
小丫子说,男人都是这样,自己不纯洁却希望别人纯洁!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苏老板说:男人一纯洁就没出息了。小丫子啐了一口:荒谬!
苏老板的脚在两个女人的关怀下痊愈了。脚一好他就回宁波的老家办事去了。小丫子的心情一直很好。话筒和卡拉OK 成了她宣泄激情的通道。客人喝毕她就上去了,有时还跟客人搭配着唱,唱得珠联璧合,余音绕梁。自从我到风满楼,第一次看到她活得这么自在。像刚解放似的。王小姐常常待在她的小办公室不出门,我希望她使唤我,她却很少使唤我了。有事请示王小姐,王小姐说:问小丫子去!我便去问小丫子。小丫子不明不白地当了我的领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丫子不再穿那套店里统一制作的红裙子了。我和其他服务员都还穿着。唯一我是青色褂子,因为我是茶倌,很特别。别人没注意到小丫子的变化,但我注意到了。我没问,我也不敢问,不能问。我只隐约感觉出有什么变化。静悄悄的。
那天王小姐打拷机,回了拷机之后就来了个男人。三十出头的年龄,模样精干,人瘦脸白,戴着眼镜,看样子像个书生。眼睛上的金丝边给人印象很深。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上楼就到王小姐屋里去了,两人声音不大,说了半个小时才出来。王小姐把他送出门去。之后,眼镜男人隔三差五来一次。他一来王小姐就满脸精神。男人还问她晚上在不在,她说晚上在,不到哪去的。王小姐接电话和打电话的时间就长了,都说一些生活琐事。但叫她说出来就特别有味。电话在收银台上,王小姐接电话时间长了,小丫子就给我使眼色。一占线,苏老板的电话就打不进来。苏老板回宁波就每天打个电话过来。电话成了两个女人的专线。只有我无所作为,没有一个电话是找我的,也没有一次电话找人家,还是我无牵无挂地好。
我问小丫子,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小丫子说,王瑛以前的男朋友。曾经断绝了两年的关系,现在又有来往了。那个男人很爱她,就是没钱,穷一点。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呢!我问他俩是不是又恋爱了,小丫子说不知道。小丫子又说,要是有男人那么爱她的话,再穷也要跟他守在一起过一辈子。
小丫子把王小姐突然叫王瑛,听了叫人不舒服。可我只能这么想,不能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只能想不能说的。小丫子也许到了该对王小姐直呼其名的时候了。当然她当面还是把王瑛叫王小姐的,这点修养她还是有的。那天王小姐头痛,小丫子就叫她不要上班,在家休息。小丫子还主动给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打了个电话,他就像奔丧一般地跑来了,一脸的焦灼不堪。慌慌张张推开办公室,见里面没人,便问王瑛哪去了,小丫子说回家休息去了。他就一溜烟地下楼跑了。那着急的样子叫人感动。小丫子说,还是知识分子好,爱一个人就死心塌地。以前王瑛对他不好时,他讨了多少次没趣,还照样惦记着她。现在对他态度一变,他又要发疯了。
我似乎又明白了许多,王小姐的爱情还走过这种弯路。爱情一走弯路就丰富了人。
苏老板从宁波回来神采飞扬,像刚刚打完一场胜仗似的,可以看出他办事很顺。尽管还是那么黑那么瘦,可精神都蕴藏在黑瘦里长着新芽。我没想到他进门还给我打个招呼,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样子。我很满足地报之以微笑。苏老板进办公室坐定,小丫子就端着茶进去了。小丫子对我大声说:你在收银台站一下,雅座里客人要买烟!我就站进去了,听到里面两人的说话。
办了?小丫子问。办了。
顺利吗?还行。苏老板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有钱了,又爱着另外的女人,离婚就水到渠成了。也许并不因为有钱。小丫子说。
这个风满楼,注定是女人当家。不是王瑛就是你。还是你能干,硬是把我心牵住了。
因为我比她纯洁。我以前连恋爱都没谈过。你不是喜欢纯洁的女人吗?就喜欢你这种--小骚货。
小声点。外面有耳朵。小丫子嘘了一声。我成了他们防范的对像,就自觉地走开了。我到雅座去问客人要什么烟。
小丫子吩咐的,我不敢马虎。我再次给客人上一轮茶水。走到雅座门前,一看到玻璃门上那个大红色的拉字,我就想起了王小姐揪我耳朵的情景。我突然讨厌起我的耳朵来。我真不该长这双耳朵,怎么给我这么多麻烦。王小姐揪它,是因为它记不住事。小丫子防它,是怕它听到了她的隐私。幸亏只有两个耳朵,要再多了,我非倒它的霉不可。
王小姐感冒好了之后一脸枯黄,如同初秋的枫叶。好像感冒之外还有其他病。憔悴毫不含糊地涂抹在脸上。她办了十万元支票就走了。听说是她仅剩的股份。戴眼镜的白瘦男人陪着她,用一个大包提着王小姐在风满楼的一些杂物。他文质彬彬很有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知识分子地来,知识分子地走。王小姐跟在他后面。王小姐冲我惨淡地一笑,就意味深长地走下楼去了。小丫子依然站在收银台前一动不动,目光贴在王小姐背上。她脸上没有动静,没有表情。大家都知道王小姐不会再来了,可苏老板还是要常来的。
突然,小丫子一个转身,冲进了以显示她新的地位和权力的小办公室里,将脸伏在了桌上。我透过门帘撩起的一角看见她,就像小学生上课睡着了的样子。
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全下的是太阳。太阳下得最厉害的那一天,小丫子就真的当了老板了。苏老板把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开会时宣布的。我想王小姐在当老板时肯定也是这个样子。把大家召集起来,宣布就职,再叮嘱几句,重复千篇一律的管理内容。女人当老板真容易,不当老板也容易,就看后面站什么人。不过这都不关我的事,我只管长嘴茶壶。谁当老板我都干这个。可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小丫子当老板的。我们毕竟亲近些,她多少还可以给我一些关照。
小丫子当了老板还是管收银,全盘工作的张罗也是她负责。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变化。
有天早晨上班,我正在忙乎着清扫,小丫子坐在办公室里叫我:小四川,你来一下!
我进去了。我不知道怎样称呼她。我笑着问道:小丫子,我把你怎样称呼呢?
就叫小丫子。小丫子说。她问我这个月工资领了没有,我说领了。她就给我五百块钱,说:这是你下个月的工资。多发了一个月。你,另外找个地方去干吧。
我问为什么,我说我又没犯错误。小丫子肃然道,并不在乎你是否犯过错误。其实你挺好的。可是你在风满楼知道得太多,沪上就讲究这个。怪,就怪你的耳朵。我接过钱,愣着。
小丫子很难受地说:你还是走吧,不要恨我无情无义。你我出来,都是为了生存。
我放下长嘴茶壶,什么都没说,走了。为了生存。为了生存,我在上海的大太阳下阅览城市。我像个游手好闲的人。这不要紧,满上海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别人。全是陌生也就无所谓了。我在另谋职业的日子里遇到了王小姐。她在东方路开了一个花店,门口摆了许多花篮。戴眼镜的白瘦男人也在那里进进出出。照样是玻璃门,门口照样贴了一个大红双喜字。我远远就看见了,我没有进去。我看得见王小姐在柜台里面。我又想起了她的话,玻璃是透明的,真的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