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小铁锤把核桃砸破递给桂芝说:“你吃,这是大同小异姐妹俩那天来剩下的。”桂芝就剥着核桃往嘴里放,她说:“我晓得她们来过,问什么作业。”文天尼问:“好不好吃?要是好吃,你带些回家。家里还有好多呢!去年卖了几百斤,留了一些自家吃的。”“我不要,你自己吃。”桂芝看着砸核桃的文天尼说,“你不要砸了,我要吃自己砸。”文天尼就不砸了,把小铁锤放在篮子里的核桃上。站起来洗手,然后递杯茶过去,说:“吃这个口渴,喝点水。”说毕转过身去,点燃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叶子来。
桂芝从怀中摸出40元钱,对文天尼说:“这是你那天骟猪的工钱。”文天尼盯着钱,一下子傻了眼,他心想:老子想做个好人,你却把老子看成小人了!他气得直磕烟锅,一股无名火冲起来:“你以为老子是为钱才给你骟猪的?老子用过钱,老子有的是钱!”“文哥,该咋办就咋办哪。”女人依然把手伸着,一副很真诚很执拗的样子。她还说历来骟匠给她家干活都是这个价。
文天尼愤怒地夺过钱,恶狠狠地打在女人脸上,腾地站起来说:“告诉你,不要门缝里看人!那天我之所以去帮忙,是我佩服你这个女人,同情你这个女人,你我都是吃过苦头过来的,何况你吃的苦要比我多得多。换个别的女人,早就趴下去了!”谁知他这么一说,桂芝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宣泄着她十多年来的辛酸和痛楚。
这是一个女人揪心的哭声,文天尼突然感到手足无措惊恐不安。他叼着烟袋锅围绕女人打转,寻思着如何才能使她不哭的办法。十多年来,他顶住了多少生活的风霜雨雪,征服了多少艰难坎坷,没想到对这个女人的哭泣却一筹莫展。
“莫哭,莫哭好不好?”文天尼又把烟袋取下来背在背后,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对女人嘶吼着,咆哮着。
女人的哭声更大了,刷刷地泪如雨下。文天尼见吼喊都不奏效,只好心平气和地蹲下去拉她起来。女人并不起来,文天尼便去拿来毛巾递给她,女人没接毛巾但停止了哭泣,泪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嘴里有千言万语,不知说什么才好。文天尼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就叫我也难受了。”女人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他许久许久,文天尼伸手去拉她,女人说:“你把我杀了算了!”说完,就扑到了文天尼怀里,文天尼猝不及防,不搂不行,否则,就会从怀里滑下去,搂住又有些不知所措。
这突如其来的四十来岁的女人的肉体,尽管是徐娘半老却也显得丰腴饱满。自媳妇死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文天尼是第一次搂女人而且是仇人的老婆,这使他感到陌生和万分恐惧,一时间乱了方寸昏了神智,慌乱中,两人都不得其法,都忘了仇恨,都不得要领,文天尼觉得搂着一团烈火,搂着整个巴山。搂着的巴山有雄峻的秀峰有深沉的江河有原始的茂林有幽暗的峡谷,这一切都是沉甸甸的。
女人像一块解冻的土地在展开。文天尼喘着粗气,用坚实宽厚的臂膀托起这座巴山放到床上,他突然感到,他这个被阉割了的生命竟在酣畅地无限延伸。
之后,文天尼问她:“你为什么不嫁人?”
女人说:“我为啥要嫁人?我就要让所有的巴山人看看,我没有男人不照样活过来了吗?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没有讨口要饭,没有偷野老公,没有养汉!老娘死了男人,正正派派地活了半辈子!”“哈……有种,算是个婆娘!”文天尼纵声狂笑起来,似乎在为这个女人感到自豪。
送女人出门后,文天尼觉得有股暖流还在全身流动,可他的情绪地一落千丈。他寻思,男人办任何事情都是要负责任的,刘大山强奸了他女人,他割下了刘大山的鸡巴,可他现在搞了刘大山的女人,这个责任他该怎样来付呢?他分明感到自己脚踩着巴山,肩扛着巴山,腰系着巴山,头顶着巴山,这就是活着的分量。他妈的,男人总应当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他恨不得向茫茫巴山大喝一声,老子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文天尼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会搞个把野女人,他没有这个德行,也没有这份艳福,更没有这份心思。女人跟烟袋锅一样,是自己的就用,不是自己的就莫吃。这叫安分守已。可眼下搞了人家的女人,而且这么突然,静静想来还有些觉得内疚和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婆,丢了自己多年的节操和荣誉。可是,想到这个女人是那么不简单,那么难以驯服,搞了她,又似乎很荣耀,很光彩,应当是得意扬扬的很高兴才对。这么一想,他也就很坦然了。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桂芝三天两头背着背篓出来,带着小黄狗来到文天尼家里,一两个小时之后便又上山了。她家的养猪场是有几个帮工的,犯不着她自己出来打猪草,背个背篓只是一个借口,做样子给旁人看的,知道他们两家仇恨底细的人便说,文刘两家终于有来往了,看来世界上最大的仇也是可以消解的。他们还看到大同小异也常到文天尼家去,她俩跟粗黑相处得很好。
有天在文天尼家里,桂芝说她准备什么时候到山上去打猪草,问文天尼去不去,文天尼就说要去,两人约好在山腰上会面碰头,那天早晨,文天尼准备好干粮,做了许多芝麻饼和锅盔馍,还提了一壶水,装得大半背篓,文天尼从山这边出发,桂芝从山那边出发,两条小路从山根起始,在山腰交合,通向山顶,他们就在岔路上口见面,俩人都很兴奋,两条黄狗在前面开路,他俩尾随其后,日头渐毒,把毛茸茸的弯弯拐拐的小路照变了色,变了色的小路又灰又白又黑又瘦显得夸张地怪。文天尼觉得很有意思,这么大的山,这么小的路,有如巨大脸上的一条细纹,两人都有些吃力,都有些汗,又都累得自在快活不已,文天尼说你累了就歇一会儿,桂芝说不累嘛,走到山顶才歇,密密匝匝的树木被风推搡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发出窸窸哗哗嚓嚓的声音,他们穿过一种声音又进入另一种声音里面,后来就爬到了山顶。大汗涮过的脸一片红光油润,红光油润得像刚刚打过一场胜仗一样。
文天尼小憩之后颤巍巍地站起来,这居高临下的位置,使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横空出世的感觉。他叉起腰,向远处低矮的天连眺望,微凸的肚子使他像个将军,微眯的眼睛像在检阅他的战场,他看看远处灰蒙蒙的山再看看近处被树叶切割了的阳光碎片,禁不住一阵心旌摇动。这里幽静雅致旷阔高远,远离了山下村落中鸡犬猪牛和男女老少的敏杂喧嚣,远离了尘世的一切忧伤和痛苦,一股幸福甜蜜的清凉扑面而来。回头看看坐在那里歇息的桂芝,他觉得巴山就只有他们俩人,他们就拥有这个巴山,他们就是巴山的精灵和巴山的主宰。
两个人坐下来,挨得很近,桂芝取出干粮,问文天尼饿不饿,文天尼说不饿,见了你就不饿了。女人把干粮放回原处,搂住文天尼。两人选择了一块草厚的地方,开始了愉快的合作,蓝天白云和两条小黄狗看着他们在草坪上的快活滚动酣畅淋漓。
“我想给你生个儿子。”桂芝从地上爬起来,满足地说。她寻找着沾在身上的草屑。
“你要真生下来,我就认了。”文天尼激动不已,带着粗喘的余韵。“我们都才四十多一点,生个娃儿可不稀奇。”“那你就生一个看看。”“他一定会像你那样逗人爱!”“我?逗人爱?”文天尼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傻里傻气地说,“真是笑话了,我还逗人爱……”“我就喜欢你这德行!”女人又躺进了文天尼怀里。
文天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大同小异知道你经常到我家来吗?知道我们常来往吗?”“我想她们会看出来。”女人说,“好像我家小异跟你家粗黑关系很好,我看倒蛮配的。”“她们反对我们来往吗?”“她们才不会反对呢!现在的年轻人,想得开,不是我们那阵子了,开放了,去年办养猪场时,大同小异就跟我开玩笑,说,娘还年轻还可以找一个后爹的,什么时候遇上合适的,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女人说。
文天尼说:“女儿给娘介绍后爹,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真会让她们给你介绍一个,我怎么办?”“介绍一个,就没你的份儿了。”文天尼说:“那不行,我非缠住你不可。”女人说:“那你就缠住。”两人说笑一阵,就开始扯猪草,这山巅之上人迹罕至,树荫下各种嫩绿的草叶遍地皆是,信手拈来都是猪们的喜爱之物。两人七脚八手在地上快活地忙,说不出的有滋有味。文天尼第一次感到扯猪草是如此美好。他不时地望着远处的山峦痴痴发笑。他听到各种鸟儿在树上啁鸣清唱飞来跳去,仿佛自己也成了快乐的鸟儿。不远处传来野兽奔跑时的嚎叫声,说不清是狼是豹还是野猪。两条黄狗望着声音直奔过去,煞有介事地汪汪直叫。这些声音揉在一起在山空旋转,像宠中之鸟左冲右突难以突围,于是便在仅有的空间盘桓撞击。一棵古老的枯松翻裂着粗皮,像擦边球一样,站在峭壁的边沿上,露出坚忍不拔的刚强面目。文天尼看着枯松联想到那些声音,心头微微紧缩。他想这山顶之所以很少有人来,是因为埋伏着许多难以预料的危险,故使许多人望而却步,前些年地质队来搞了一阵子,山民们都说他们盗宝,在山顶上打了许多窟窿,不少人上山来看过热闹,之后再也没人来过。他们这次也算是铤而走险。平时文天尼身怀虎胆,百事不惧,可眼下就不同了,这山这人,这景象,使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发虚,特别是身边躺着一个被他搞了的女人,这责任远比搞她时的快活沉重得多壮丽得多。
“天哪,狼来了!”突然,女人一身尖叫,紧紧缩在文天尼怀里,文天尼死死抱住她,说:“莫怕,有我在这里,啥都莫怕。”他一边鼓劲一边指使黄狗。
真的是狼来了,虽然垂着尾巴,但依然显得潇洒和剽悍。两条黄狗似乎遇到了强劲的对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狂吠着。
“妈的,我要是条狗,早就冲上去了!”文天尼说。他怀中的女人在不断战栗不断缩小,恨不能钻进他体内似的。这使他更加痛恨黄狗们的懦弱无能。狼抖了抖灰色的毛体,昂头大步走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莫怕,有我。”文天尼给怀中的女人打气。在他小心翼翼地叮嘱自己要沉着冷静的同时,灰狼已步步逼近,瘦长的脸上充满了兽性满盈的镣机。文天尼想起有次看电影也有这样一只狼,他还想起狼来时那种肉麻的音乐。肉麻的音乐叫人想到狼吃人。可是在巴山只有豹吃人的历史却没有狼吃人的先例。
文天尼面临着严峻的选择。一根木棒横在前面的草坪上使他可望不可即。正在束手无策之际,狼一个箭步冲过来,怀中的女人成为它猎取的目标。文天尼迅速一个转身,将她全面掩盖。狼张着的大嘴正好啃在文天尼的屁股上,顿时掠过一丝闪电般的疼痛。他来不及多想便使劲把屁股一扭,挣脱了狼的咬。然后反过身去紧紧箍住狼的腰身。狼感到受到文天尼的重力钳制,扭身踢腿,妄想摆脱束缚,文天尼大汗淋漓,死死地与狼搏斗着折腾着,狼身上特有的腥臊味儿冲得他头昏脑胀直想作呕,狼的凶恶又使他感到雷霆万钧,其乐无穷。他觉得他迎来了一生最艰难最壮丽最辉煌的时刻,这个时候的惊心动魄将给他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在这偌大的巴山,赤手空拳与狼开展肉搏的总是寥寥无几。包括自己也是狼来了就跑就爬树的角色,这番搏斗不管是鹿死谁手,都将证明他文天尼是巴山顶上的一条汉子。
女人在被文天尼掩护和推开之后,就在先前她撒尿的地方躲了起来。脚上的稀泥沾住鞋底,使她感到行为艰难,脚下沉重。她就屏声静息地躲在那里,心想她不看见狼,或许狼就看不见她。
就在文天尼与狼搏斗的相持阶段,两条黄狗如梦初醒地扑了上来,紧紧咬住狼的脖子,协助主人使劲往后拖。狼嚎叫一声奋力纵身一路,把文天尼拖出老远摔倒在地上。狼顾不上许多了,仓惶逃遁,两条黄狗威风陡增穷追不舍,森林里响起一片沙沙沙的声音,像无数只野兽在同时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