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
我从椅子上笔直坐了起来，有人在叫我。我刚才睡着了吗？
我转过身，是住院单元的那个新来的护士。她的嘴唇快速翻动着，但是我的大脑还跟不上她的语句。我刚才正处在一个真实和幻梦之间的模糊领域，我真的是不敢确定那个瞬间是否仅仅只是个幻梦。我看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你好，我是思琪。您的名字？”
慢慢地，我清醒了过来。
“……我们试着找了主治医生，但是他不在家，你也不在住院医师的休息室里。我们说什么他也不听，所以他离开了医院。”
“谁离开了？”我问，还是很困惑。
“我刚才说了——理查德·摩宾。”
“哦，去死！”我低声说着一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疾步穿过走廊，尽力在我身后的护士面前不要显得太烦乱，我能想象弗里德和斯坦因博士知道我搞得一团乱后的反应。我弄得很糟糕吗？我没在住院医师的休息室里，我说过我会在那里的。但是对摩宾，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不是吗？
住院单元很安静，让我更能思考。也许摩宾的离开还没把这里弄得闹翻天，几群人挤在一堆，低声嗡嗡讲着什么，可能在讨论这个意外吧。我一进去护士长就看到我了，她看起来不太高兴，我尽力想叫出她的名字，就在嘴边但是我就是记不起来了。她应该是……娜塔莉……不，是克里欧佩特拉[1]。上帝，那肯定不对！真是个好时机！
“我很抱歉你们没能找到我，”我平静地开口道，“发生什么了？”
“哦，你的病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就坐在床上，努力在一根带子上打结。接着就站起来，走到这边的台边，告诉我们他必须离开。”
“他说了为什么吗？”
“不，听不出来，他嘟囔了些什么在风死掉前出去之类的话。这让我很担心，看上去就像是精神病人那样，但是不同之处是他只是坚持要离开。我们以防万一叫了保安，但是他们来得太晚了，不过就算他们在这里我也不确定他们能拦住他。我看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伤人或者受伤，只是坚持说他一定要离开，你的接员报告里没说清楚他是自杀性的还是伤人性的。我听说你在接待他的时候发生了点意外，他很暴力吗？”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有暴力的可能性，但他似乎好像还能控制住自己，虽然他确是个精神病人。”
我都知道下个问题是什么了，我就想是被困在了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强尼·卡森滔滔不绝的糟糕精神病模仿中。
“他病得有多厉害？”
“你可以在上面煎蛋了。”
“嗯，那对我们没什么帮助，”她深思熟虑道，“但是他不像会对别人或者自己造成威胁，那他不可能是非自愿监管了，他也不像是糊涂和失去判断力到会意外伤害自己的地步。而且，精神分裂症患者们离开这里后随时都走在大街上，就算是疯子也有这个权利。”
我的合理化解释在慢慢被传播开来，没人愿意处理非自愿监管。我保持沉默，咬着口中脸颊内侧的肉。
“嗯，好吧。”她不是很确信的样子道，“我们之后打了电话给他的母亲，她对他的离开不怎么惊讶，她说她会开车来这里接他回家。保安正在寻找他，他们会尽量鼓励他在周围闲晃，直到他的妈妈到这里。他们希望她能帮忙说服他回来，她同意了。但她还在担心——担心休克治疗的事情。”
“我打赌她害怕我们这次肯定得给他儿子来个电击，但是说不定我的脑子才需要过一过电流。”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她替我感到难过。她知道的，最后我将要对此负责：“嗯，我们现在没什么可做的了，只有等着看看之后的发展。你看上去很累，为什么不去睡会儿呢，你需要睡眠——为了晨会报告。”
“啊，是啊。西班牙宗教法庭，我期待着呢。不过我不认为我能睡得着，或许我该吃点东西。”
“这个，”她说着端给我什么东西，“带着传呼机。”
我挤出个笑容：“我会别在我耳朵上的。”
我走向电梯，尽力不去担心。要是他自杀了怎么办？我已经有个病人可能自杀了。或者他杀了人怎么办？要是他杀了我呢？我在下个转弯前犹豫了，神经质地紧紧瞪着。
走廊上没有人，那么晚正常人都已经回家了，只留下我们几个睡眼惺忪的懒汉在晚上守船。听着我的脚步声在墙上传来阵阵回声，诡异的冷战传上了我的脊背。如果幽灵会在痛苦、疯狂和死亡之所徘徊——那么医院一定是被阴魂不散地缠上的地方。白天没有人注意到，机器的呼呼响声还有医学术语把它们湮没了。
左，右，左，右，喷出，喷出，喷出。
我祈祷着电梯里能有人——无害的人，幸运的是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事实上让我惊讶的是，电梯里站着的正是下午我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个没能成功平衡好书堆的家伙。我的出现似乎让他不是很适应，他盯着鞋子手指在夹在腋窝下的书上敲着。我能看到封面，是吉欧瓦奇尼的《原始心态疗法》。我想知道他是谁，心理学家？精神学家？我很讶异之前都没见过他。但是有件事可以肯定——他是个高智商。也许是个研究员，或者是个教授。所有的特征都匹配了——皱巴巴的外套，磨破的皮鞋，乱糟糟的头发。教授们经常符合两个原型分类：肿胀的、浮夸的、自恋的类型和安静的、内向的、人格分裂型。他显然是第二类，他无害且讨人喜。
“开盏小灯的睡前阅读？”我指着书问道。
他笑了笑，还是有点儿幽默感的。“是的，当然。”他老实地回答，然后重归沉寂。我决定由我来继续对话。
“我在想，什么是原始心态？”
他边盯着鞋子边答道：“任何科学家没法涉及或者理解的东西。”
电梯停了下来然后打开了。
“再见。”他羞涩地说着，走了出去。
一瞬间我想跟着他，去看看他究竟是谁，但是我没有。我在电梯再次停下后走了出去，餐厅已经没有人了，有些灯关掉了，圆形的房间里一半被投入了黑暗的阴影里。可笑的是，在黑暗区域的正中央有个悬着的灯还开着，在黑暗里投下一点儿小小的、暗淡的光亮。它召唤了我，我把背包放在那里然后走向了食物台。
一个高个子黑人正在用破布擦台子，他的手摆动得很慢，在空汤锅间有条不紊地移动着，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擦拭上。视野里没有其他人了，这让我心神不宁。
我倒了杯咖啡，取了些纸杯蛋糕。
“这些多少？”我问道。
他抬起了另一个手，里面握着什么，等他张开手指后东西掉到了柜台上。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那是骨头——鸡骨头。
他研究它们，然后抬头看向我，眼神死气沉沉而冰冷异常，没说一句话。几乎无法察觉的，他摇了摇手，这让我毛骨悚然。要是医院想给前病人们在餐厅的工作的机会，为什么他们不选些至少是躁狂的高兴的呢？
仍然看不到其他人。
“我想我要把钱给你。”我说着取出些零钱。他只是盯着我，我把钱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别紧张。”
等我回到桌子上坐下后，我后回头看了看。他又开始了擦拭的仪式。
我真惊讶他们竟然让这家伙离开了住院单元的照料，但是我又能找谁抱怨呢？摩宾走出了那里，而我没能在那儿阻止他。再一次，他杀人或者自杀的惊恐恼怒想法紧紧拽住了我。见鬼的，真是个噩梦！
我把日记从包里抽出来，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开始写字：
人们总说只要你在心理治疗这行待得足够久，迟早你的一个病人会自杀。你是否应该对此负责呢？你能做个自杀评估——他是否有计划并且有方法来实施？他们认为他是否真的会那么做？他们害怕死亡吗？你甚至可以尝试为病人做住院治疗。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想自杀，他们一定会做的，你无法阻止。不幸的是，你几乎无法停止去想他们一定会去做你无法阻止的事。事实上，我们治疗师中很多人都幻想自己是无畏的拯救者，其实却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们对自己的想象破灭了。而在愧疚的最上层，是悲伤，挫败的自我陶醉，病人的相关者们起诉你根本就很常见，特别是气愤的配偶和父母想将自己的内疚转嫁到你的身上时。当然，面临自杀时治疗师都会必然自问：“我做错什么了吗？”他们也会担心：“我有续保了责任险吗？”
到底是什么让人们选择去自杀的呢？逃离无法忍受的病痛？惩罚什么人，包括他自己？无人拥抱他时感到了被死亡包围？为了再次找回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有些人会认为你是疯了才会那么做，你一定在做梦的状态。确实有些人因为精神疾病原因而自杀，仅仅因为他们邻居的狗告诉了他们这样做就可以变成耶稣。很多其他情况下这却可能是个理性的选择，但是我们治疗师一定不会和我们的病人这么说。自杀是对暂时性问题的永久性解决方法。不是吗？20世纪曾有个著名的存在主义研究，有个病人承受着所有的生理和社会问题——严重的疾病，痛失所爱，职业生涯的失败。他们详细地讨论了他的问题，最终决定了只有一个解决方法——自杀。病人同意了这个决定，我很想知道是不是有第三方为这个会诊埋单。
我抬头看了看，那个黑人还在擦着台面。很奇怪，我现在对他仍在那里感到很舒服，甚至是安全。我继续拿笔写了下去：
很明显青少年是最易自杀的人群，这是这个年龄群体的第二大死因。他们是非常冲动的家伙们，还很有报复心。伍迪·艾伦曾说他在死亡到来前从不介意正在迈向死亡。对青少年而言则恰恰相反，他们感觉无所不能，对自身的死亡无法概念化，因为他们对这种停止有着自己的定义，他们认为即使在死后自己也会依旧活着。是也不是，这就是标签，是《汤姆·索亚历险记》中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的汤姆·索亚[2]的诡计。将它扑灭，然后再四下闲逛看看每个人会如何反应。孩子，波莉阿姨会伤心的！这种幻想很寻常，每个正常的孩子都会有。我回想起我自己十几岁时晚上躺在床上，密谋着从图书馆的屋顶上跳下来。
回忆慢慢浮现了起来。在公园，日落后，我和凯文将腿直直架在防风围栏上，我们赤裸地背贴着夏日凉凉的草地，脚指着星空。很久之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看着夜空，分享着荒谬的冒险故事，努力讲出超过对方的笑话。充满着责任的现实世界远去，我们的欢笑在黑暗中舞动，我们的想象在遥远的星球上翱翔。
“看。”他说着，指着我们的脚边，指向那之上的黑暗。天空包围着我们，星星仿佛伸手可触般闪烁着，有些明亮可及，有些却暗淡难以想象。它们充斥在无尽延伸的时间和空间里，渗入思维无法捉住的深处。
寂静的大衣覆盖在我们的身上，我竖着耳朵但仍听不到空气中传来的任何声音，甚至是近在咫尺的公路，或是树丛中穿行的风声。唯有沉静——纯粹的、清澈的沉静，唯有它经过了我身侧。
“看。”声音在呼唤道——我已无法辨识的声音。我视线周围的天空微微变化了，我眨了眨眼，整片星空开始移动。一开始几乎无法察觉，接着很缓慢地，无情地，加速——就像是车轮，像是巨大的、可怕的围绕着黑暗的同心旋涡。它狠狠冒犯了自古以来无意识期盼，那便是星空总是静止的，总能可靠参考的。我闭上眼睛逃避，但是视野并未消失，旋涡越转越快，我的内脏都绞在了一起，我的思绪无法接受。迷茫害怕中，我向我的朋友寻求帮助。但他走了。我抬头看，围栏消失了，我的脚和身体也消失了，只有旋转的光和暗围绕着我，将我向上吸走，脱离我的意识，脱离我已知自身的边界。我在坠落，向下，向上，穿过旋转的星星的隧道进入它中间的空无之处，延展消散在围绕着我的空间里。一个声音刺穿了空虚——一个单调的音调，一首只有一个音符的歌曲——塞壬[3]之歌诱惑着我向着更远处，引向我的死亡。
我猛地从座位上坐起。真他妈见鬼的！我昏昏欲睡了！又是个梦！我尽力集中注意看向周围，我的心还在狂跳。我在餐厅，我在工作，我很好，只是个梦……但是那个声音，那个音调，我仍能听到……传呼机！有人找我。
我笨手笨脚地关上了它，跌回椅子上，尽量保持住自己。餐厅已经没有人了，钟的指针正指向午夜之后一分钟。
我必须回单元了。
[1]埃及艳后。
[2]马克·吐温著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中的主人公，他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积极乐观。
[3]希腊神话中，她被塑造成一名人面鸟身的海妖，飞翔在大海上，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则成为塞壬的腹中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