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尖
一直知道母亲属狗,却一直忘了母亲不断改变的年龄。那天,少有空闲地看着母亲,想起这个问题,心里像打算盘似的,快速地算出母亲的年纪。母亲居然53岁了,我本能地说出这句本不该说出的话。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是啊,已经53岁了,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
我忽然觉得母亲很陌生,尽力在脑中搜寻关于母亲的记忆,可是却没有任何关于母亲面容的清晰影像。只记得小时候,母亲背着我到郊外割草的身影,弯着腰很费劲的样子。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扶着我,割几下草,就稍停一下,不时地把我往背上拱。那是在盛夏的上午,阳光把母亲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我觉得那场景很神圣,也很唯美。
第二天中午,母亲又说了那句“过了大半辈子”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到了晚上,我看见母亲坐在门前石级上乘凉,耷拉着头,有点无精打采。她把灯关了,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但借着对面人家映照过来的灯光,我仍能看见她歪斜的身影。见我来了,她又叹气地说那句“过了大半辈子”的话。这一次,我的心不能平静,仿佛被什么刺疼了,但我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一刻,我很认真地看着母亲,想把她的面容丝毫不差地刻进我的脑海里,哪怕只是那浅浅的皱纹。
我一直在想着那句让母亲感慨三次的话,那绝不是简单的“岁月无情”就能概括的。每次想起母亲这卑微、辛苦的大半辈子,便了解到母亲的感慨是那么真实、沉重。
母亲从来与幸福无关。因为父亲捉襟见肘的收入,因为母亲没有工作,一直以来,母亲在亲朋好友中最没地位,曾遭受过许多无理的指责与歧视,而母亲不曾做错什么。仅仅这些,我就无法忍受,但母亲忍受下来了。母亲是有志气的,这也是她教给我的道理。她极少去有钱的人家串门,因为她知道世态炎凉,我们总是遭到别人的歧视,即使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也不例外。在经济最为拮据的日子里,她从没开口向别人借钱,靠着自己的节俭渡过难关。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是一碗稀饭和着点酱油,却把仅有的一丁点儿肉片撕成如纸屑般大小的条状,放进我的碗里,然后让我快吃。我觉得饭很可口,丝毫不懂母亲的辛苦,不懂得留点给母亲;但母亲,总是很开心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
我在外地读书时,母亲靠父亲每个月五百元的工资和她自己赚的少许钱维持生活。每个月还要寄给我三百元,母亲的艰难可想而知,我甚至不敢想象,当时家庭是怎样度过这艰苦的三年。母亲每次理发前,总要先在家里洗好头,再去理发。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这样可以省两元。
也许是母亲没有收入的原因,在我的印象中,她没有和朋友来往,只是尽心尽力地料理好这个家,这就是她的全部了。只要把家照料好,她就很满足,这就像她光荣而神圣的事业。她的生活单调、乏味,又不识字,只是待在家里。别说去哪,就是到街上走走也很少。
2009年,家被拆迁了。原本不富裕的我们更是面临着沉重的经济压力,虽说政府有补偿,但买一套安置房,还欠了十万多元,算上将来的装修费用,对我们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可我们连装修的钱也凑不够。我们家现在的收入才两千多元,生活压力很大。现在,安置房还没建好,我们只好租房子。由于拆迁,租房也不容易,我们租了一房一厅,租金一年却要四千。在一个小县城里,真是不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知道,现在的钱对我们来说,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我们只能靠自己,不会有人来帮忙。亲朋好友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空白的概念。虽说母亲现在没有收入,但是极其懂得如何节约花钱。要知道,我们一家三口每月的生活费不到一千元,母亲是特别会安排的,而且,人情世故上的礼节红包等,几乎从来都没落下,只是苦了自己。对母亲来说,省钱就是硬道理。
现在,每到晚上,母亲很少开灯。屋里常常只亮一盏3W的小夜灯。母亲说:省点电费煮饭。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也觉得这是种好方法。我也少开灯,只是打开电脑,但这点光亮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当然,这其实没费多少钱,只是一种习惯。那时,我常想起母亲那句“名言”:有节约总是不一样的。可是,有件事却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那次,我要洗头发,看见脸盆有水,本想倒掉。
“盆子里的水是干净的。”母亲提醒着。
我转过头来,满脸疑惑地看着母亲,她和往常一样,显得很平静。
“我放着晒太阳,刚才就用这些热水洗的头发。”母亲有点得意地解释道,脸上浮起满足的笑容,这很少见。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知该说什么:“哦……好……”
虽说我也是个很节俭的人,但只要想起母亲,总有点负疚感。比如,我喜欢上网,一个月在网吧有时要花掉五六十元,这让我觉得着实不该,虽说我不是上网聊天、玩游戏。但在我看来,我不该有任何的浪费,想想母亲的节俭,就该自责。当然,有时我也生母亲的气,她太过节俭,只顾着我和父亲,很少为自己考虑。
这几年,我看到了母亲的日渐苍老,还有她脸上以前从没出现的斑点。我感到了几许慌张,不敢去推算时间,但母亲还是在我不知不觉的长大中变老了,或者说,母亲是在我的忽视中变老了,我更觉得母亲是受了大苦难的人。
是母亲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我,又是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我长大成人。我常觉得,为了母亲,我应该,也可以忍受许多事情。尽量不和母亲争吵,不让她难过,不说让她伤心的话。我应该多陪她聊聊,她是那么孤独。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至少不必像现在这么辛苦。
2010年,我的散文获得了省级奖,县电视台来采访,母亲坐在旁边也上了电视。认识母亲的人总会问起这件事,我能感觉到母亲很高兴,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好像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战胜了别人的歧视,那是她不曾有过的喜悦。我更知道,我是她最后的依靠和希望了,我们互相依靠,像一叶浮萍,在生活的洪流中浮浮沉沉。
的确,母亲很平凡,许多年前,我甚至认为母亲很平庸。现在,我却觉得母亲的形象是那么高大,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会更加地清晰起来。也许,在母亲看来,一切远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良心的感召和必要的情感认知。没有这种认知,就是一种良心的泯灭与人性的丧失。母亲,我不会再让你变得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