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来示威的人都大大地张开了嘴巴，他们一辈子，不，可能是八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积极主动、这么大规模的飞蛾扑火。
马哲的爷爷从藤椅上站起来，一字一顿地对骚动的人群说：“我发誓，我再也不制造会生孩子的风筝了！”
游行领导者游的嘴角那一刻浮现出了奸诈的笑容，他问马哲的爷爷：“你说话算数？”
“算数。”
看着老人笃定地点了点头，游便带着示威的人群慢慢散去了。
5
蝴蝶风筝壮观而有序的死亡仪式进行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告一段落了。那之后的几天，马哲爷爷的风筝店关门整顿了几天。当再次开业的时候，马哲的爷爷不再扎蝴蝶风筝了，而是像其他的风筝匠一样，扎蜻蜓风筝，扎老虎风筝，扎狮子、大象、麋鹿风筝，实在没办法了，就扎奇形怪状的风筝。总之，他不再扎相同的风筝了。他变得忙碌起来，忙碌得顾不上照看马哲了。
很多年后，风筝城里的人议论起来，觉得马哲能成为风筝骑士，其实是他们共同成就的。他们都说，如果不是那次示威，马哲的爷爷的蝴蝶风筝就会一直生产下去；那么，他也就不会扎蜻蜓风筝，扎老虎风筝，扎狮子、大象、麋鹿风筝，更不会从舒服的藤椅上站起来，去为他孙子马哲扎马风筝。
马哲的爷爷很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躺在跟自己一样老的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前那条宽阔的马路，念念叨叨地说：“即使你们不示威，我也还是会取消蝴蝶生产线，更会给我孙子扎马风筝。”
马哲的爷爷并没有说假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很爱他的孙子，只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让他孙子成为骑士，更别说是风筝骑士了。马哲爷爷的儿子，也就是马哲的爸爸，曾经就是风筝城最勇猛的骑士。可惜的是，这样的勇士，却在十年前的一场战役中阵亡了。但是他在临死之前重创了老鹰城的头领，使得他不敢再对风筝城轻举妄动。
十年来，除了放风筝，风筝城里的孩子们把精力都花在了练习骑马射箭上。教授孩子们骑马射箭的是一些老人，他们曾经都是战场上的勇士。现在，他们的儿子代替他们成了战士，而他们则回到家里训练自己的孙子。风筝城的每一代人都循环着这样的规则——爷爷把孙子训练成为骑士，当孙子结婚生子后，就该上战场替换下自己的父亲了。
6
马哲是个例外，他还没来得及长大，没来得及娶老婆，更没来得及生孩子，他的父亲就已经战死了。马哲的爷爷也从来不教马哲骑马射箭，他大胆地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我不想让我的孙子成为战士。他的父亲已经战死了，如果他也牺牲掉，扎活风筝的手艺就失传了！”
“你的手艺绝对不能失传。”风筝城的最高长官对马哲的爷爷说，“我们不缺少战士，缺少的就是你这样的扎风筝能手。”
长官的话是有道理的，马哲的爷爷扎出的活风筝，其实也是重要的战争武器。
“可是，我想成为一名战士。”这时，马哲推门进来了，一缕阳光随着他泼洒进了这间昏暗的屋子，泼在了长官和马哲爷爷的脸上。脸上还挂着鼻涕的马哲坚定地说，“我想成为一名战士，你看，我的箭术是城里最好的！”
这时，正好有几只苍蝇在长官的头顶上飞来飞去。马哲笑了笑，麻利地取下了背上的弓箭，摆了个像模像样的姿势，“嗖嗖嗖”连续射出了几箭，长官就再也听不到苍蝇的叫声了。他惊奇地看着马哲从门窗上把那些箭拔下来，从箭尖上取下了苍蝇的尸体。
“好身手。”长官情不自禁地鼓着掌，但是当他看到马哲爷爷铁青的脸色时，又惋惜地叹了口气说，“孩子，你是一个勇士，如果上战场，会比你父亲更加勇猛。可是现在，我们更需要你爷爷这样会扎活风筝的巧匠。”
家里没有人成为战士，是会被风筝城里的所有人瞧不起的，可是却没有人瞧不起马哲和他的爷爷。风筝城的人认为，马哲的爷爷是为了国家的大局，才放弃了让马哲上战场去建功立业。他们说：“除了那个老英雄，没有人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马哲知道他爷爷的真实想法，因为爷爷不愿意让他当战士，却也不教他扎风筝。他对马哲说：“我只想让你做一个平凡人，就像风筝城之外的那些人一样，不把风筝当作信仰，也不把和老鹰的战争当作一种荣誉。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逃出这座城。”
7
爷爷的老朋友游也经常说这样的话。在那次蝴蝶大赛之前，爷爷经常和风筝大赛的主持人游见面。马哲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笑容阴鸷的老人，不过爷爷非常喜欢他，除了扎风筝和在藤椅上抽水烟，最喜欢和他下棋。
游是个比马哲的爷爷还话痨的老头，他一边下棋一边对马哲说：“你不能成为一个骑士。你爸爸就是一个骑士，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他把剑刺进了老鹰城鹰王的胸口上，血从胸口里像溪水一样冒了出来。他以为鹰王就这样死了，于是他拔出了剑，更多的血从鹰王的胸前流出来，褐色的羽毛被染成了红褐色。你的爸爸踉跄着站了起来，那时候，他的同伴和敌人都战死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战场上，就像一个旗帜招展着。他以为胜利了，可是这时候，鹰王却突然伸出了尖利的爪子，穿进你父亲的胸膛，又从里面缩回来。我看到了你父亲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说到这里，游就不说话了，他对马哲的爷爷说：“后面的事就不用告诉孩子了吧？对孩子这么详细地描述死亡，太残酷了。”
“不，你必须告诉他。”马哲的爷爷平静地说，“你得让他惧怕死亡，只有畏惧死亡，才能让他惧怕战争。我就是对他父亲不够残酷，才让他成了勇士，害他惨死。”
游点了点头，脸色红润，有些兴奋地继续对马哲说：“你父亲的心被掏出去之后，鹰王就爬到了他的身上。接着，它发出了长声啸叫。不一会儿，就有数不清的老鹰排着整齐的队伍飞过来，在鹰王的安排下啄光了你父亲的肉，你父亲最后就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了。”
游说完这些，脸色更红润了。他喝了口茶，问马哲：“你说这可怕吗？我听说你很会射箭，能连续射中蚊子。但是，作为战士，能射中蚊子，有时候也可能成为蚊子。”
马哲这时候像块石雕一样站在他爷爷身旁，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筝城的长官来过马哲家后不久，游也来了。他熟络地跟马哲的爷爷打招呼，就像他没组织过那场游行一样。他和马哲的爷爷又坐在了茶几旁：“听说你想教马哲扎风筝？”
马哲的爷爷盯着游的眼睛说：“是的，长官希望我这么做，我们和老鹰城十年没有过大规模的战争了，可是我们却面临着战争的威胁，我们的国家需要扎更多的风筝去参加战争。”
游激动地站了起来，生气地拍着桌子说：“可是，你不能让一个孩子和你一样，整天和竹篾、纸和糨糊待一起，而且是一生。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能让他像你和你的儿子一样，为国家而生，为国家而死。他需要过平凡人的生活。”
马哲的爷爷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像两把手术刀，把游像尸体一样解剖了。他笑着说：“老朋友，看来你比我还担心我的孙子，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成为战士，也不会让他成为和我一样的武器生产家，我只想让他成为平凡人。”
“是吗？”游有些怀疑地看了马哲的爷爷几眼。
8
游不相信他老朋友的话。第二天，他就改变了自己的一贯立场，私下里送给了马哲一匹马。他说：“我知道，你并不想像你爷爷一样成为风筝匠，你还是适合当一名像你爸爸一样的勇士。作为长辈，我希望你完成你的梦想。不过，我送你马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你爷爷知道。”
马哲感激地接过了马缰。不过，当他看到游的眼睛时，却浑身不寒而栗，他觉得游的眼睛像鹰的眼睛一样。
